地狱花(第2/2页)

他还把目光穿过壁纸厚墙,说人类真的文明么,人对自然是何等野蛮。人有多么贪婪,占有占有,能砍的,能挖的,能毁的,能干的人都干了,转过身来假惺惺装天使,再下去一百年一千年……那时海野如同现代影片里的巨怪,目光里会溅出光和火。

偶尔,也有很长的叹息。

人呵,他说,人有了汽车,结果人腿渐渐也就废了。人真可怜,人把自己拴进一根领带囚进一只公文包,斯斯文文你争我夺……

海野是“牙库匝”,“牙库匝”死后是不能升天堂的。但,我面前的海野,那一个个瞬间的海野,脸上是掠过了神圣的。

但海野毕竟是不能升天堂的海野。

我听见过他粗声粗气骂错放了唱盘的招待——那个可怜的女人可能因为怕海野,而把海野心爱的石原裕次郎一紧张放成一首“百分百的男女交际”。八格牙路。那东西也叫歌,人也能唱?!瞪红了眼睛的海野像搧某个男人耳光一样一掌打在那个女孩屁股上。

这样的事情是东京人绝不做的。

东京人无论心里多么窝火当时也会说“没什么”。

的确有很多的东京人真真没什么。当然也有这样的东京人——由错放了歌转而责怪你怎么能把啤酒瓶盖儿搁进烟灰缸,或者找一个更不像是找茬儿的茬儿释放窝火。而东京的色鬼通常是在满员电车的女孩子背后偷偷摸摸。

从海野嘴里,似乎就没听到过哪怕一句的“没什么”。东京人该做的他几乎都不做,抑或不会——譬如频频地朝人鞠躬问候,分寸恰切地微笑,等等等等。尽管听人们说,“牙库匝”的头目们总是笔挺的双排扣英国绅士服,优雅之极。而海野,搭眼一看就不是头目。

海野曾邀我一块儿去喝酒。他说你不会喝酒可以喝乌龙茶,可以看我喝酒。那会儿聊天时你用不着洗杯子。

海野的邀请也用不变的大嗓门,像是要把全店的人都邀了去,且毫无商量。

一旁的老板脸上升起诡秘兮兮的微笑。

八格牙路。海野在骂人。他说东京就这么点出息,就知道男人女人。

就在我既无悲伤又无怀念地断断续续写着海野时,名气很大的富士电视台,一边穿插着有趣的狗罐头广告,一边播放着一位著名节目主持人的噩耗。

不久前,也在这个节目里,活着但已相当憔悴的他,宣布着自己的身患癌症与斗癌意志。为着朝岛国一亿观众的宣告,他被掏空了大部的内脏,承受了一个肉体生命的极限。

但他死了。死在圣诞节的华灯亮起时灵台被装饰成美丽圣洁的天堂。

他在著名的电视台上亮相了二十个春秋,电视屏幕写下了他不变的和蔼亲切。最后,他的儿子陪他的灵枢,朝他亮相过二十个春秋的电视台一一诀别……一位泣不成声的同样的节目主持人说,谢谢你,我们和我们的观众都感谢你,安心地走吧。

那时我哭了许久。

我不知道为什么哭,为谁而哭。莫非为着一直到死后仍是演员而不是哭过笑过恨过哪怕对着人们喊一句“真疼呵,不想忍受了”的不幸的主持人?也为着化作了一小块黑白的东京新闻的海野?既然白色的天堂花与黑色的地狱花皆随最后一道钟声而失去颜色,我又如何能够判断自已的何以哭为谁哭?

海野死后,在那家酒店里,海野的名字从没有喝完的半瓶威士忌挂牌上,也从常客们的酒后闲谈里,痕迹全无。

不久,那家店也倒闭了。再后来换了新的霓虹招牌,自然也易了店主。

于君(1956—),原名张育华,山东泰安人。1982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文艺系。历任北京广播学院文艺系教师,东京大学研究生院留学生,明治大学客座研究员,北京广播学院广播电视文学系教研室主任,副教授。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随笔集《列岛默片》《裸足的黄昏》,散文《无名草》《还原》《长生鸟》《斑驳的德富芦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