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难忘(第2/4页)

大家七歪八倒地站起来,与此同时,听见前后教室里的男生吼一样地说:“老师好!”“坐下!”一片板凳响。

但是我们用英语问了老师好,他却不叫我们坐下,几个自说自话落了座的人,只好再站起来,很不满意地盯着这个代课老师。“看看看,他头梳得多光呦!”“咦哟喂,看他严肃的!”“哎,没得胡子!他没得胡子!”嘁嘁喳喳的耳语在教室里嗡嗡地传染,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声鬼头鬼脑的笑。代课老师的脸、耳朵、脖子,渐渐地红起来,年轻端正的脸上显出竭力克制的羞恼。他说:“站起来一个一个都不小了,考试成绩有百分之六十不及格!有的人至今连字母都搞不清,把b写成d,把d写成b,像什么话?自己的辫子倒蛮会梳的,可惜一辈子就去梳辫子吧!站好!”他怒喝一声,把严美琴的膀子一扯,没得个站相的严美琴顿时一声尖叫,一把掸开他的手:“男娃不要碰我哎!”说着连连拍打被拉过的地方,又吹吹自己的手指。哄!全班大笑起来,又急刹车似的顿住,老师的脸涨得血红,憋了半天,憋出一串你你你你你……这下我们开心得要死,笑声重新迸发,个个龇牙咧嘴,前仰后合,状如女鬼。直到这年轻的代课老师奔出教室,我们才长一声短一声地歇下来。

后来大家归了座,可老师再没回来。教室里闷闷的,谁也不说话。天阴下了,空气中有了雨腥味儿。走过我们教室的老师又回头看了看,诧异初三(五)班今天安分得好奇怪。

于是校园里有歌谣说:初三(五),二百五。又说:女生班,两大怪,哭哭笑笑地上赖。我们听见了只当没听见一样。女儿国里也吵,也闹,可是哪个班有我们女儿国的芬芳。

歌咏比赛,文娱演出,连年拿头奖不说,最有趣的是临近端午节的时候,每个人抽屉里有小剪子,五彩丝线,各色珠子。我们用纸折成一系列大小不等的粽子,用彩色线裹出各色斑斓花纹,再用珠子串起来,玲珑夺目。有编鸭蛋网的。细巧一点的人,还会用碎缎子做香袋。每当此时,语文老师又要讲屈原了。

语文老师姓刘,五十几岁的年纪。他古典文学的功底极好,特别偏重诗词,做派举止都有名士之风。他常常穿一套飘飘的纺绸裤褂,翘着小指头翻书,着青帮粉底千层步鞋,走起路来,必先抬脚停半拍,然后移步,和我们想象的孔夫子一样。

我们都喜欢他,和他没大没小,跑到他在小操场的房间,指着满墙抖抖的毛笔字(都是他自作的诗句)问他:“这是什么体呀?”

他说:“人各一体,又何必竞仿前人之体?”

我们又指着那宣纸上的红印,问他“白下隽甫”是什么意思?他说是他的号。我们又问他,号是什么东西?他就不答了,拿扇柄点着我们说:“顽皮呀顽皮呀顽皮呀……”我们就大笑起来,同时就把他的镇纸塞到床下,毛笔挂上帐钩,拂床的大掸子插到漱口杯中,一边乱翻作文本,看那上面长长的红笔朱批又写了些什么好玩的话。

上他的课,大家总是很振奋。一篇篇中外佳作,今古妙文,在他的讲授下,带着声、色、形、味,悄悄地渗进了我们的骨肉。高兴起来,刘老师要吟一段诗:“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我们乱叫着:“再唱一个!再唱一个!”

他抹抹脸,慈爱地笑着,说,“这是唱吗?这叫吟哦!”

更多的时候,是叫我们全班诵读。“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我们摇头晃脑,一片女孩子清脆的琅琅读书声,仿佛五十四台织布机在木兰家院中齐奏。刘老师微闭了双目,反绞双手,醺醺然徜徉于课桌之间,赶到前后两个班的老师依次跑到窗口来打手势,我们的声音才渐渐小下去,小下去,不一会儿,又大起来,念到慷慨处,我们干脆手拍桌子以助铿锵。刹那间,书声如令,掌声如蹄,宛如花木兰盖世无双的骑兵队,乘雷挟电掠过了课堂。

校长也摇头:“今后,再也不招女生班了。”

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张月素还记不记得?张月素还记不记得我?

她和我在小学同班,上了四中,她当了我们的班长,我做文娱委员。

张月素的家和我们大院隔一条马路。一条黑泥巴路的小巷,两边的屋顶多是茅草,伸手就能摸着。这里比肩住着裁缝、烧老虎灶的、炸油条的好些人家。张月素和她妈、妹妹住的一间屋,光线很暗。墙上糊着报纸,床腿用砖垫得很高,怕潮湿。张月素的妈妈是小脚、打绑腿,讲侉子话(徐州方言)。她梳个巴巴头,整天系一条半截子蓝布围裙(总是湿的),过马路这边,进一道密实的竹篱笆围墙,到我们大院来帮人烧饭洗衣服。她人很和气,大家叫她二嫂。

母亲不请二嫂给我们洗衣服,母亲要我带张月素到家里来玩。她脾气很古怪,到我家不肯喝水,不肯吃东西,好一点的椅子也不肯坐。我教她下象棋,没有多久,我就再也下不赢她了。她借书,借《呐喊》、《唐诗三百首》……

我常常跳过地上的墨水洼,走进那条小巷,走到她们家。坐在磨得光亮的小板凳上,就着门口射进来的一方阳光,十分自在。关于银河、拿破仑、居里夫人、长安街、李大钊、都江堰……都有过讨论。有时争得“反目成仇”,可是过了一天,又是我先去找她,我在那矮小的茅屋里学会了区分马兰头和母鸡头,品尝了炒米粉冲开水是何等香甜。我生平第一次听到“遗腹子”这个词,这是指张月素的妹妹。她妹妹的眼睛很“猫”(近视),配了一副黄框架廉价眼镜,座位从第七排换到第二排,又从第二排换到第一排。再后来,老师允许她看不清时,可以走到黑板前面。

她衣服的领口总是嫌紧,扣不上。袖子嫌短,前襟后片只齐到腰。她走路快,吃饭快,讲话快。她不跟男人讲话,回答男老师的提问也是侧着身子昂着头。一副英勇就义的英雄气,显得很滑稽。老师不笑也不生气,她能写出老师没教过的演算式。

初中毕业的时候,张月素的报考志愿上填的是中专。学校觉得可惜,劝她,她不听。那天她妈到我家,浅浅地坐进藤椅,要我动员张月素升高中,今后上大学,她说她养得起。我刚给她倒了杯热茶,张月素一脚抢进房来,不由分说,侧了身子拖了她妈就走,在楼梯上忿忿地叫着“妈!”又回头瞪了我一眼。

她终于去上无线电专科学校了。中等专科技校,学杂费免收,吃伙食也不用交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