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吟二十世纪(第2/4页)

我正坐在钢琴前面的地上。我睡着了!霍洛维兹下了决心要我醒来,使出浑身解数,在钢琴上猛敲猛打,弹出最响亮的乐曲,而他是那个时代弹得最响亮的钢琴家。我终于醒了。所有的人大笑。

卜瑞邦、Paul和我也大笑。

Paul笑着继续说:他们不但不说我这个小子无礼,反而觉得很有趣!客人走了以后,巴洛对我说:Paul,你的表演非常成功!你是世界上惟一听霍洛维兹弹琴听得睡觉的人。——一场伟大的胜利!

Paul,你的生活真是丰富。卜瑞邦说。

嗯,我很幸运。第二年复活节我去艾泽,在摩纳哥碰到毛姆。

毛姆?我非常喜欢他的小说!

《人性的枷锁》,我尤其喜欢。我说。

啊,好书!你怎么碰到毛姆?卜瑞邦问Paul。

在蒙特卡罗赌场。一天晚上,我和巴洛的一些朋友在他家喝了很多香槟,听了一晚的音乐,就开车去蒙特卡罗赌场。我第一次去赌场,那些赌徒看上去很可悲,尤其是女人,浓妆艳抹,毫无表情,硬邦邦干巴巴的脸,化了妆的死人。夜晚醒来,在枕上看到那样的脸,一定很可怕……

你假若和那样的脸同床共枕,你也很可怕。我笑着说。

你知道吗?Paul对卜瑞邦说。娶老婆不要娶聪明女人。

没办法,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卜瑞邦笑着说。

Paul继续说下去:那些赌徒两眼盯着绿色台子上的筹码,输赢不眨眼,也不说话,别人都不存在了。那是世界上一小潭死水,流不动了,活不下去了。赌场上有许多流放的白俄。不过,那赌场也有吸引人的地方。赌场正在地中海上,你可以站在大窗前面,看着白浪涌来,打在你脚下的岩石上,打得粉碎,哗啦一片白沫,喷进灯光,就在你窗外,就在你眼前。地中海是天下最壮观的海,蒙特卡罗的海又是它最美的一景。

Paul,我们要毛姆呀?我笑说。

卜瑞邦笑笑,表示同意。

好。我们在那宽敞的楼梯上往上走,毛姆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站在楼梯顶上。巴洛向他介绍我,说我是从美国来的,写诗。毛姆有只脚是畸形的,走路一瘸一瘸。他介绍那年轻人是他的秘书。毛姆是同性恋,你知道。英国人不像美国人,见面必握手,他只是点点头,说了声很高兴见到你。我们交谈了几句话。最后,我说:毛姆先生,别见怪,我还是在美国读大学的时候读过你的《人性的枷锁》。他说:很遗憾。为什么?我问。他说:我的短篇小说好得多。他叫我读一读他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全是以亚洲为背景。他有名的短篇《雨》,就在那集子里。我在艾泽读了。

我们三人就在那样的谈话中,向着日光下若隐若现的阿尔卑斯山峰驶去。明亮的远方。变幻的云海。三三两两的红顶小屋。两旁起伏的山丘。修长的白杨,一棵棵,纤柔而孤傲地,在暖人的日光中随风招展。

阿维尼翁

阿维尼翁,古老的石头城,从一三零九年到一三七六年,是罗马天主教的圣地,一连九个教皇都在阿维尼翁。后来,天主教在此分裂,主教不在梵蒂冈属下,一七九一年成为法国领土。

小巷,青石板路。小巷尽头,突然闪出一片彩虹。一抹红,一抹紫,一抹红,一抹紫逐渐淡上去。小巷角上一栋石屋,楼上一扇窗子非常明亮,一个女孩站在窗口,背着光,女孩只是个年轻的影子。她依着窗口向外看,等待着一个人吧。

古城在夕阳中一点一点暗下去了,余晖忍不住在石头城上逗留一下子。三两个人坐在石头上,仰望着顶上夕阳中的石像——十字架上的耶稣。

对面电影院墙上,贴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画,正在放映电影《耶稣最后的诱惑》。

“安全与核”的会议正在古城召开,讨论如何阻止核危害。

我们和卜瑞邦就在那个充满矛盾、既古典又现代的二十世纪的小城中游荡。

天逐渐暗下来了。总得找个歇脚的地方吧。旅馆号称主教城,一间间矮矮的石头屋子,很可爱,立刻订下房间,迫不及待地又去古城溜达。回来发现旅馆老板竟将房间给人了。跑到广场上市政厅对面的旅馆,也没房间了,年轻的老板终于为我们找到城外的旅馆,不会露宿街头了。驱车直奔旅馆,一进房间,仿佛回到美国公路旁的车间旅馆,简陋的现代设备,但很干净。放下行装,三人又驱车到古城,在小巷中随意溜达,转来转去,终于转到广场,很像威尼斯水城,随意左兜右转,终归回到广场。

Paul坚持去市政厅对面的旅馆吃晚餐。他说:那老板对我们很好,为我们找到住处,我们就应该照应他。

在餐厅坐下,要了百根滴,点了菜。

卜瑞邦说:Paul是个很有风度的人,他要回报对他好的人。

我点点头:嗯,他是个好人,他说他这辈子受到很多人的特别照顾帮助,才有今天。现在他对人好,有时过分的好,甚至对陌生人也好,那也就是他对他们的回报。他对我很好,对我的儿女很好,对我的家人都很好。

也许他是爱你吧。卜瑞邦笑着说。

是吗?Paul。我摸摸他的头。

我得考虑一下。Paul故作严肃状。

你们俩在一起很美。卜瑞邦说。

你和柯莉丝婷也一样。我说。

我是被动的。她全心全意爱我,我接受了。开始的时候,我把她往外推……

为什么?她很美,聪明,苦干。你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妻子?

我要她去结婚生子,有个完整的家庭。她完全是为了我而生活。她离婚等了我十二年,我们一九八六年才在巴黎结婚。

我想起一九八七年在巴黎初次见到的柯莉丝婷。一个温暖如春的女子,亭亭身段,丰润的脸,笑起来可真是芙蓉如面,整个人散发一股内敛的力量,是那种经过苦难而凝成的力量,你可以感觉到,但不耀眼。她本在罗马尼亚一学院教心理学,为了卜瑞邦,来到巴黎,下定决心,从头做起,找工作糊口,支持她心目中的天才丈夫写作。终于找到一个画廊书店的工作。捆扎大包大包的书和画册,一天下来,两手出血。中午必回家和丈夫一道吃午饭。晚上将丈夫的小说译成法文。我们见到她时,她已是画廊书店的经理了。我们和他俩在塞纳河边散步,走着走着,他们就搂起来接吻。Paul笑对我说:我们得盯着这对年轻夫妇,他们必须守规矩。

柯莉丝婷比你年轻得多吗?我问卜瑞邦。

嗯。年轻十二岁。现在,还可以。但是到我老了……

没问题。Paul比我大十七岁。

那就好。我第一个妻子很美,很聪明,有精神病,我不能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