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之梦(第2/2页)

“青芝在哪里?”我问她。

“上医院去了。”她踌躇地回答。

“她病了吗?”我又问她。

“她很好。陈先生病了。”

我正要继续问她一些关于陈君的病情,青芝回来了。在这时候,自然,我要谈话的对象不是青芝的母亲,而是她自己。

但是我还没有打算先跟她说那一句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色苍白,她的微肿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陈先生怎么样?”我问她。“神经错乱了!”这时青芝已不能支持她心中的悲苦,她呜咽地哭了。

我的情绪杂乱而兴奋。在杂乱的情绪中我想到很远,从很远的地方想到去年的吴淞海滨,然后我感觉到海滨的事情竟成为一个不祥的开始。

房间的四壁,都是寂静的,红色的太阳,闪耀在接着帘子的窗外,像在窥探与讽刺着人们。

青芝的母亲的脸上显着焦急与久经世故的冷静,她用与她神情一样的冷静的声音向青芝说:

“宝贝自己的身体罢,陈先生就是不生病也是有一问题的!”

我没有问明白陈灿的病的来源,但是从她母亲的神态与言语里,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青芝的父亲愿意她嫁给一个南洋的富商,对于陈灿的事情他有毁婚的意思。

第二天一清早我便到医院里去看陈灿。我走进他的病房的时候他正在进他的早餐,显然因为不能辨认我而不曾与我招呼。

经过我自己向他说明我的姓名之后,他才仿佛地记忆起我来,但是在他苍白而善感的脸上露出一丝病的微笑之后,又不复辨认我了。从这次以后,为着对病人没有好处,我也不再去看过他。

暑假尚未完结,青芝受了父母与朋友们的劝告与催促,她抱着眼泪与悲哀开始了到外国去的旅行。随后我也因我的学校离开了上海。

本来,由上海去南京是可以乘火车的。但是因为想着长江的江色,那次我便坐了轮船。

我在一个清早上了轮船。上船以后,由于寂寞与疲乏,直到开船为止我都睡在我的舱位上;也不曾去用午餐。过了下午,我忽然想起我所想象过的长江的岸与夏日的光波,我便从我已经久困的船舱中出来。出来之后,我想找寻一段寂静无人的船栏,在那里多站一些时候,让我的思想融和在泛着波光的江水里。

最后我寻到了一段船栏,的确静得连一个过路的人都没有,只在隔着好几个舱门那边站了一个白西装的少年,他也像是在那里看望江水,想在江水中寻觅他所想象的东西。

我凭着船栏站了一会。将落的夕阳映着江水,使波浪成了金色的鳞甲。江岸上的杨柳稠密地排着,像一顶绿色的帐子。

看着这些江南的秀丽,人们立刻会掀起一种轻松和愉快的情绪,决不像北方的憔悴的山脉跟南方的惨淡无边的海面,给人一种悲哀与愁闷的感觉。

我立了一个较长的时期。渐渐地,岸上的杨柳与水面的波光都现出了模糊的形状,江中的渔舟,撑起了帆篷,现出迎着晚风归去的样子。天色已经垂暮,一切都隐入苍茫的黄昏中。

觉着身上有些凉意,我打算回到船舱里去。刚转过我的身体,我看见站在那边的那个白西装少年也像有着跟我一样的打算而掉过脸来。这时候我的神经上起了一个新的震动,因为这位少年,正是那个可怜的,神经错乱了的陈灿!

“你到哪里去?”我走近他而问他。

“回家去。”他像是认识我,并且明白我的问话。但是说完话之后他并不走动,仍旧低下了头,沉默着,看着江水。

“你久不回去了么?”我又问他。

“四年了。”他答复了,脸上露着微笑。这时候他的旁边走过另一个跟他有着相似的面貌的少年,扶着他进舱去了。在他转过去之后,我望见他的背影,看见他无力的两腿跟非常污垢的一身白布西装,我又想起了海滨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船便到了南京。我心里念着他,但是为了下船的仓卒,使我没有多余的工夫找到他的舱房去告别。从那次起我也就不再看见他了。

陈灿跟青芝是在自由恋爱的意义下获得了感情上的结合,但是在一种商业资本主义的婚姻观念下他们演了悲剧。我一直想着,青芝自然是悲哀的,但是她已经踏上了新的旅途,对于自己可以作新的创造。陈灿是因失了健康而回到故乡去,自然他的悲哀是远胜于青芝的了。我不知道陈灿后来究竟怎么样,如果他竟因此而成为不可医治的病症,那我便祷祝他因神经失常而忘去一切的往事。如果他还能恢复健康或者还能够悲哀的话,我希望他把悲哀变成愤恨,但是不要愤恨青芝的父亲,要恨那支配跟影响青芝父亲的思想与行为的那个看不见的东西!现在又是仲夏的时候,因此我忆起当年的像梦一样的仲夏夜的海滨,与那个仲夏夜的海滨有关的人们的悲剧。

关露(1907—1982),原名胡寿楣,又名胡楣,原籍河北延庆。生于山西太原。1927年至1928年,先后在上海法学院和南京中央大学文学系学习。从1947年秋到1951年秋,先后在大连苏联新闻局、《关东日报》社、华大三部文学创作组和电影局剧本创作所工作。曾因受潘汉年问题一案牵连,两次入狱,达10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