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译本序:极乐生活指南(第5/5页)

戴尔用他形容蒙克的话回答了这个问题:

如果蒙克去造桥,他会把大家认为必需的东西一点点地抽掉,直到最后只剩下装饰的部分——但不知怎么他就是有本事让那些装饰品承担起支撑桥梁的重量,因此看上去那座桥就像建在一片空无之上。它应该不可能立得住,但它又确实立住了。

《然而,很美》就像一座蒙克造的桥。它充满了装饰品——只有装饰品。但那是何等精妙的装饰品:艾灵顿公爵和司机哈利在开夜车,“就像汽车是台扫雪机,把黑暗铲到一边,清出一条光的道路。”莱斯特·扬站在法庭上,“他的声音像微风在寻找风。”巴德·鲍威尔的妻子躺在枕头上,她哭泣,微笑,她说,“我耳朵里全是眼泪。”“锡色的天空,石棉般的云。”“城市静得像海滩,车流声像涨潮。”“一阵饥饿的风夺走他香烟的烟雾。”本·韦伯斯特的萨克斯“听上去充满了呼吸感,似乎它根本不是金属做的,而是个有血有肉的活物”。查尔斯·明格斯:“如果他是一艘船,那么大海就挡了他的道。”在阿姆斯特丹,切特·贝克“走过像家一样的古董店,走过像古董店一样的家”,他“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咖啡馆的灯光像落叶在运河上荡漾,听见钟声在黑暗的水面上敲响”。……这样的句子和场景比比皆是,俯拾可得。它们如此美丽,甚至过于美丽,你不禁会怀疑它们是否能“承担起支撑文学的重量”,是否能经受时间的重压。立——并将继续矗立。这是一座美丽、坚固而实用的桥,它不设收费站,没有任何限制和门槛,对所有人开放。即使撇开它的实用功能不谈,它本身就是一个艺术品,一个令人赞叹和欣赏的对象,更何况,它还可以把我们带向另一个更加美妙的世界:爵士乐。无论你是不是爵士乐迷,无论你有没有听过那些歌,这本书都会让你想去听一听(或再听一听)。比如对几乎每个人都听过的切特·贝克:

突然毫无缘由地,她明白了他音乐中温柔的来源:他只能如此温柔地吹奏,因为他一生中从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温柔。……(他)不把自己的任何东西放进他的音乐,因此,他的演奏才会有那种凄婉。他吹出的音乐感觉仿佛被他抛弃了。……切特只会让一首歌感到失落。被他吹奏的歌需要安慰:不是因为他的演奏充满感情,而是那首歌自己,感情受伤了。你感觉每个音符都想跟他多待一会儿,都在向他苦苦哀求。

这些句子让你想听,不是吗?而当你听过之后,你会想再看看这些句子。你的心会变得柔软而敏感,像只可怜的小动物。有时你会微笑,有时你会莫名地想哭,有时你会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件事、某个人,有时你会站起来,走到阳台抽支烟。而当你看完,你知道你会再看,你会自信(甚至自豪)地向朋友推荐,你会永远把它留在书架,希望有一天,当你离开这

就像它是另一部小小的《圣经》。或者,更确切地说,另一部《使徒行传》。莱斯特、蒙克、巴德、明格斯、贝克、亚特·派伯、比莉·哈乐黛……他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圣徒。他们无一例外的、宿命般的酗酒、吸毒、受凌辱、入狱、精神错乱(“如此众多四五十年代的爵士乐领军人物深受精神崩溃之苦,以至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贝尔维精神病院跟鸟园俱乐部一样,都是现代爵士乐之家”),完全可以——应该——被视为一种献身和殉道。只不过,基督教的保罗们为之献身(并被其拯救)的是上帝,而他们为之献身(并被其拯救)的,是爵士乐。因而,不管他们的人生有多么悲惨,多么不幸,他们仍然是幸福的;不管世界有时显得多么丑陋,多么充满苦痛,然而,它还是很美。正如这本书的标题。它来自比莉·哈乐黛的一首名曲,也来自书中的一段对话:

——什么是布鲁斯?

——怎么说呢,那就像……那就像一个家伙孤孤单单,被关在某个地方,因为卷进了什么麻烦,而那并不是他的错。……他希望有人在等他,他想着自己荒废的人生,想着自己怎么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希望能改变这一切,但又知道不可能……那就是布鲁斯。

等他说完,她开始更为专注地听音乐,就像一个人凝视爱人父母的照片,竭力想找出某种隐约的相似。

——充满受伤和痛苦,最后她说。然而……然而……

——然而……很美。就像亲吻眼泪……

再一次,这里回荡起杰夫·戴尔永远的主题:人生的自相矛盾,欲望的悖论,极乐与极痛的不可分割。不管是《一怒之下》中的作家,《寻找马洛里》中的侦探,还是《然而,很美》里的乐手,都被他们自己追寻的东西所折磨,所摧残,但同时又被它所拯救,所升华。我们也是。我们每个人。这是生命的法则。杰夫·戴尔用他的所有作品,为我们提供一份极乐生活指南,它们从不同的角度指向同一个方向:通往极乐之路。那条路的另一个名字叫“痛苦”。顺利通过它的唯一办法,就是爱,爱你的痛苦——“就像亲吻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