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冷月与新中国画(第2/3页)

“陶子冷月,居沪堧之南,近市而不嚣,毗园(复兴公园)而足息,是亦堪称佳境者矣。榜之曰‘东风时雨之楼’。陶子秉铎上庠,优游退老,益以丹青自娱,胸中逸气,往往溢之于缣素。方其冥想兀坐,彼孩提扰扰其前,有若未睹也,邻户喧喧其侧,有若未闻也。迈往熔今,兼综脉贯,有不期然而然者。平生足迹多涉乔巨浸之胜,巅厓崛濛,大渊澄深,顾盼骋怀,吐纳万有。迨夫拂楮濡颖之顷,遂构形兴象于灵府,振笔所至,奇诡不可名状。渴而润泽之,湿而苍化之,斯艺毕矣,夫何慊焉。尤进而拓樊昌绪,别辟霭澹溟峍云滃水涌之月景,即潜曜韬采,而曜采自隐现于静穆幽渺之中,使人对之悠然而意远,悄然而神凝。曩北雍祭酒蔡孑民先生赏之,以其独见逞臆,异标别徽,目之为新中国画,侪辈为之敛手慑服也。陶子志洁情芳,又复癖耽香草,摛华散藻,晕碧渲红。其画梅也,必错绣成堆;其画荷也,必缀珠盈盖。不以残菀零落,妄希入古,乃所以寓时代之精神,符世风之好尚。至若松也、菊也、芍药也、凌霄也、离离之枸杞也、灼灼之夭桃也,洎乎空谷之兰,小山之桂,南天之竹,西府之棠,靡不勾勒点染,极暄葩露叶,掩冉葳蕤之致,合黄筌富缛徐熙清妍于一炉而冶之。每一画竟,辄张之粉壁,骤视之,几疑锦屏翠帱黼黻螭凤之昭宣炳焕也。是故疏林绕郭,崇堞依岩,东风时雨之楼,忽为山水之窟;垂柳栖禽,柔条止蝶,东风时雨之楼,顿成花鸟之乡。盎然而春煦,萧然而秋爽,霞举飙发,更忘其扰扰喧喧之在其前在其侧。则此东风时雨之楼,能不称为佳境也哉!陶子盘桓其间,克家有子,颐青无涯,庶足以藐蔑矜诩,轩眉啸傲者矣,因乐而为之记。”

冷月所绘的这幅《纸帐铜瓶室图》,长约三尺,浅绛出之。我自己所作《纸帐铜瓶室记》,其中谈及该图,有那么几句话:“陶子冷月为作图,茅屋三间,梅竹绕之,乔松亏蔽,一鹤梳翎而立,陂沚突阜,交相映带,厥境翛如而饶清致。此冷月臆之所造,却为余心之所向而未之能践实也。”这是浩劫以后之作,所以迄今保存,没有失去。

冷月很重视他的作品,每一画出,必摄影以留痕迹,且记在簿册上,这画的尺寸怎样,题款又怎样,画归什么人,都录存以便他日的追检。他能诗,每画有题,有时事冗,间请他的表叔王佩诤代笔。佩诤为吴中名士金鹤望高足,才思敏捷,顷刻立就。记得某次我和他闲谈,谈及联语的嵌名,他不加思索,即席撰成“逸梅”嵌名联十副,我大为惊叹,可惜这十联都付劫灰。既而,冷月觉得题画与其作品评式的自负或自谦,反不如直接录昔人佳句之为得,因发愿多读昔人诗词集,择其入画的,或录全首,或摘一二句,有合于山水人物的,有切于花卉翎毛的,穷数年之力,分门别类,加以编次,成书数十册。

他画花卉,以梅花为最多,为了画梅,一再至梁溪的梅园,邓尉的香雪海,又赏沧浪亭对宇可园的铁骨红,就地写生,得其神态。他又喜杨补之、王元章、金俊明、金冬心的梅幅,吸取其精华,融入西法,而自成一格。赵叔孺见之,谓:“陶冷月的画梅,无一败笔。”吴昌硕尤以冷月的画梅迥异寻常,乃以自己画梅所钤的印章“明月前身”赠给他。他的画,注意透视,说:“凡画圈梅,都认为必须圈得浑圆,为画梅的基本功。实则不能一概如此,有时也须圈得带有扁形,从下上窥,那就非扁不可。”他的斋舍中,悬有巨幅梅花,有低枝,有高枝,花一千几百朵。他又讲给我听:“低枝近,高枝远,近大而远小,所以着笔要有分别,否则高低一致,那又违反透视原理了。”有时画雪梅,对之森然有寒意,画复瓣梅,又复妍冶入骨。画月梅,则“月明林下美人来”,符合着诗的韵味,那是以西法出之了。那位姚全兴说得好:“冷月画月,有四季的区别,春月是明媚的,夏月是爽朗的,秋月是高亢的,冬月是清寒的。”

有一次,我的同学夏石庵,家里有盆昙花,昙花是晚上开放的,我就邀了冷月同去欣赏。冷月便备了一大叠画纸,对花凝视着,从蓓蕾而初坼,从初坼而开放,从开放而大盛,从大盛而渐萎,足足有二三小时,所谓“昙花一现”,就是指它花时之短。冷月在二三小时内,勾稿六七十幅之多。冷月是对什么都要研究一番的,他看到莲叶承露,如珠转玉盘,而叶上绝不沾濡水迹,他断为莲叶丛生细毛,细毛中含有多量空气,水分因以被拒,其理与鹅鸭入水,不濡羽毛相同,鹅鸭的羽毛,外被特殊的油质,起抗拒作用。但其主要原因,亦以其羽毛浓密,含蓄空气之故。

他很注意身体锻炼,曾从拳术名家乐焕之游。又善用气功。饮食上,讲究营养,如枸杞子能明目,赤豆能治脚肿,他都注意到。其他副食品,或作食用,或作药用,或两者兼用,他谈起来,头头是道。他是吴人,吴人不大吃辛辣的菜肴,他却例外,因为他夫人娄新华是湘人,湘人十九嗜辣,夫妇共同生活,也就成为习惯了。自他注意身体健康,知道辛辣味刺激性太厉害,便毅然戒绝不吃了。他有一新发明,说:“嗓音失润,以松花皮蛋蘸糖霜啖之,音自响亮。”娄新华也擅丹青,夫妇合作,俨然赵松雪与管夫人,惜早卒。续娶薛昌文,善治家,鸿案相庄,白头到老,今尚健在。

冷月被谬列右派,无事可做,生活又很艰困,不知他从哪里获得一块细致的石片,花了几个月的工夫,琢成一砚,砚石中间,天然有绿阴阴的影痕,就在砚侧,镌刻“绿萍砚”三字,并加题识,含意为“乐贫”。我和他开玩笑说:“人苦贫,而君能乐贫,胸襟自胜人一筹,但我认为乐贫,心中尚有一贫字在,最好能更进一步,不如忘贫吧!”他又喜搜罗印章,散佚后,犹存五百方,一匣一匣装着,很为齐整,有些自制印套,那是较珍贵的了。作画不论春岚秋壑,翠竹绛莲,夕曛朝曦,风偃雨润,他都有适合的闲章配钤着,有相得益彰之妙。他自己也能奏刀,某次,陈巨来刻一印,深憾章法不惬意,冷月磨去,代为位置,巨来喜其古朴,出于意外。钤印亦须轻重得体,巨来谓当代擅于钤印的凡四人,即吴昌硕、张大千、唐云、陶冷月。他和黄宾虹友谊很深,一度同事暨南大学,又一度和宾虹相偕入蜀,原来宾虹应某新创大学之聘,不料该大学以费绌未能成立,致宾虹进退维谷,彷徨无计。而冷月开画展,颇资润,因此宾虹得济涸辙。有邓只淳其人,赠冷月一金丝竹杖,宾虹为刻“益友”二字。又赠冷月“心迹双清”印章,印有黄小松(易)边款,但是印却同样有两方,一藏博物馆,一即赠冷月者,宾虹谓:他所赠者为真,博物馆所藏者为伪品。而博物馆则谓博物馆者为真,宾虹者为伪。真真伪伪,无从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