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谱(第2/2页)

明确延续着这种美学格调的,便是朱耷。他实际的遭遇没有徐渭那样惨,但作为大明皇帝的后裔,他的悲剧性感悟却比徐渭更加辽阔。

他的天地全部沉沦了,只能在纸幅上拼接一些枯枝、残叶、怪石,张罗出一种地老天荒般的残山剩水,让一些孤独的鸟、怪异的鱼暂时躲避。

这些鸟鱼完全挣脱了秀美的美学范畴,夸张地袒露其丑,以丑直锲人心,以丑傲视甜媚。它们是秃陋的、畏缩的,不想惹人,也不想发出任何音响。但它们却都有一副让整个天地都为之一寒的白眼,冷冷地看着,而且把这冷冷地看当做了自身存在的目的。

它们似乎又是木讷的、老态的,但从整个姿势看又隐含着一种极度的敏感。它们会飞动,会游弋,会不声不响地突然消失。

毫无疑问,这样的物像,走向了一种整体性的象征。

某些中国画家平素在表现花鸟虫兽时也常常追求一点通俗的具体象征,例如,牡丹象征什么,梅花象征什么,喜鹊象征什么,老虎象征什么,等等。这是一种层次很低的符号式对应,每每坠入陈词滥调,为高品位的画家们所鄙弃。看了朱耷的画,就知道其间的差异在哪里了。

比朱耷小十几岁的原济也是明皇室后裔,用他自己的诗句来说,他与朱耷都是“金枝玉叶老遗民”。人们对他比较常用的称呼是石涛、大涤子、苦瓜和尚。他虽与朱耷很要好,心理状态却有很大不同,精神痛苦没有朱耷那么深。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与更广阔的自然有了深入接触,悲剧意识有所泛化。

但是,当这种悲剧意识流泻到他的山水笔墨中时,则呈现出一派沉郁苍茫、奇险奔放,局面做得比朱耷还大。

这就使他与朱耷等人一起,与当时画坛的正统潮流形成鲜明对照,构成了很强大的时代性冲撞。有了他们,中国绘画史上种种保守、因袭、精雅、空洞的画风都显得萎弱了。

徐渭、朱耷、原济这些人,对后来的“扬州八怪”影响极大,再后来又滋养了吴昌硕和齐白石等近现代画家。中国画的一个新生代的承续系列就这样构建起来了。我深信这是中国艺术史上最有生命力的激流之一,也是中国人在沉闷的明清之际的一种罕见的骄傲。

齐白石有一段话,使我每次想起都心头一热。他说:

青藤(徐渭)、雪个(朱耷)、大涤子(原济)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早在齐白石之前,郑燮(板桥)就刻过一个自用印章,其文为“青藤门下走狗”。

这两件事,说起来都带有点痴癫劲头,而实际上却道尽了这股艺术激流在中国绘画史上多么难于遇见,又多么让人激动。

为了朝拜一种真正的艺术生命,郑、齐两位高傲了一生的艺术家,连折辱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了。由此可知,世上最强烈的诱惑是什么。

我在青云谱的庭院里就这样走走想想,也消磨了大半天时间。面对着各色各样很想亲近朱耷却又看不懂朱耷的游人,我想,事情的症结还在于我们一直没有很多强健的作品去震撼他们,致使他们常常过着一种缺少艺术激动的生活,随之与艺术的过去和现在一并疏离起来。因此说到底,还是艺术首先疏离了他们。

什么时候,我们身边能再出几个那样的画家,他们强烈的生命信号照亮广阔的天域,哪怕普通老百姓也会由衷地热爱他们;即便只是冷冷地躲在一个角落,几百年后的大师们也想倒赶过来做他们的仆人?

什么时候,徐渭的“绝境归来”将由紫霞迎接,朱耷的孤寂心声将由青云谱就?

点评一:

游八大山人纪念馆,释放出艺术与人生的大课题。作者骨子里有对艺术的苛刻要求,真的艺术必然表现真的人生律动。循规蹈矩的中国画,被人们淡漠视之,连带殃及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及其作品。先生笔端蕴含千钧力气,雷霆霹雳一般照亮庸常人间。(老愚)

点评二:

地以文传。想必本文对传播青云谱道院、刺激南昌旅游业颇有贡献。对艺术与时代、生命的美学关系,我想到苦修二字,或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而作者以“绝境归来”概括之。八大山人的画作,折射出明清易代之际酷烈的时代悲情。(马策)

点评三:

不得不叹服作者对艺术进行历史审视时所具有的独特视角。八大山人朱耷的画,高标孤绝,抗拒沉沦。徐渭的作品“正是这种生命冲撞所飞溅出来的火花”,是“绝境归来”的最好写照。所有这些,让人不得不反思,什么才是艺术的灵魂。(瘳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