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母本(第4/4页)

知道了司马迁的文字环境,就可以明白他文笔的干净、朴实、灵动,包含着多大的突破。他尤其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着整齐的骈偶化句式,力求明白如话、参差错落的自然散句。他又要把这种散句熔炼得似俗而雅、生动活泼,实在是把握住了散文写作的基础诀窍。他还不让古代语文以佶屈聱牙的形态出现在自己的文章中,而必须改得平易流畅,适合当代人阅读。我们如果在他的书中看到某种整齐、对称、排比的句子,基本可以断定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手笔。例如后世专家们看到某篇文章中有一段以四字为韵的句法,一致肯定为后人羼入。

说到这里,我实在无法掩盖积存已久的现代悲哀。我们的时代,离两汉六朝已那么遥远,不知何时突然掀起了一种不伦不类的当代骈文——一味追求空洞套话的整齐排列,文采当然远不及古代骈体,却也总是不怕重复地朗朗上口。有一次我被邀去参加一所大学的校庆,前来祝贺的官员居然有五位完全重复一个同样的开头:“金秋十月,桂子飘香,莘莘学子,欢聚一堂。”后来又有一位官员只把“金秋十月”改成“金风送爽”,后面十二个字还是一模一样。我想大笑又不能不掩口,因为四周的人都觉得这才像是好文章。

有一次我在传媒上启发年轻人写作少用成语、形容词、对偶句和排比句,回归质朴叙事。这是多么常识性的意见啊,据说却引起一片哗然,都说少了成语、形容词、对偶句和排比句,何来“文学性”?大家竟然都不知道,这种不像正常人说话的所谓“文学性”,其实是最为低俗的“伪文学形态”。中国人已经摆脱了两千年,到了唐代又狠狠地摆脱了一次,到了五四再彻底摆脱过一次。而且,每次被摆脱的文体都比现在流行的一套好得多了。

我想,大家还是应该更认真地读《史记》,除了认识历史学上的司马迁之外,还应该认识文学上的司马迁。

昨夜写作此文稍憩,从书架上取下聂石樵先生写的《司马迁论稿》翻阅,没想到第一眼就看到一段话,不禁会心而笑。他说:

我国古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汉代,汉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传记文学,传记文学成就最高的是《史记》。

这个观点,颇合我意。

就此,我真的可以用几句话结束这篇文章了:《史记》,不仅是中国历史的母本,也是中国文学的母本。看上去它只与文学中的诗有较大的差别,但鲁迅说了,与《离骚》相比,它只是“无韵”而已。

两千年前就把文史熔于一炉的这位伟人,其实也就是把真、善、美一起熔炼了,熔炼在那些不真、不善、不美的夜晚。

熔炉就是那盏小油灯。

难道,它真的熄灭了?

点评一:

司马迁发愤而着《史记》的故事为人熟知。伟大的生命都不是只为自己活着,他有传承文化的神圣使命。司马迁通过以人为中心的历史,书写塑造了中国人的精神原型。《史记》乃是中华民族性格的母本。(老愚)

点评二:

本文对司马迁的评述有独异之处,然后论及散文与历史的关系,倡导质朴叙事,并以《史记》为历史文化大散文的典范文本。作者高自标持,“摩挲大地”“寻觅中华”,原本是以司马迁《史记》为师的。(马策)

点评三:

司马迁凭借《史记》成就了自己无可撼动的文化地位,是后世文化人的母本。他直面灾难的坚毅和沉勇,虽遭遇腐刑,但“以自己失性的躯体来呼唤大地刚健的雄风”,这是怎样的难能可贵?他高悬起了正义的史笔,是非功过,生前身后,给每个人一份有形无形的“家谱”。《史记》是汉语言文化的母本。汉代繁盛的经济给有闲的文人以极大的满足和陶醉,于是绮丽、铺陈、张扬的汉赋得以大行其道,但《史记》不为盛世所累,独守着自己朴实、干净、灵动的文字,彰显自己独有的言之有物、生动活泼的文风,为后世的韩柳古文运动预设了厚重的一笔,它是当之无愧的语言文化的范本。(佘志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