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辛基(第6/7页)

此外概无东西可看。镇上几条小街,外围一片接一片庄稼地,往下就什么也没有了。

不,准确说来并非什么也没有。此镇以农业妇女会活动活跃而知名。下了大巴,眼前就是农业妇女会的事务所。几年前,她们以农业妇女经济自立为宗旨创办了此会,大家提供住房开办家庭旅舍,生产绿色食品,经营酒吧式餐馆,一步步打下基础。这在以男性为中心的保守的希腊社会是件稀罕事。莱斯博斯岛的女权主义运动不也蛮有意思吗?

从大巴下来后,先有一个书报亭老伯大步流星朝我们靠近。“Guten morgen”,他说。穿着整齐西装的很客气的老伯。此类人基本讲德语。“您在找住宿的房间吗?”他问。但我们一开始就已决定到农业妇女会那里找房间,所以客气地谢绝了老伯。是觉得过意不去,可我们有我们的安排。老伯遗憾地离去。我心里暗暗同情:农业妇女会肯定给老伯添了麻烦。

我们试着走去农业妇女会的事务所。两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农妇坐在桌旁,圆溜溜的眼睛,态度很热情。

“哈啰!”一个打招呼道。她们的英语还算过得去。

“正在找今晚住宿的房间。”我说。

她们好看地一笑:“那好,没问题,有好房间。请坐在那儿等一下,马上有人来接。”

我们在那里的椅子坐下,啪啪啦啦翻看《莱斯博斯岛的历史》图片集和《塞奥菲洛斯画集》。《莱斯博斯岛的历史》是一本十分令人伤心的图片集,开头是土耳其占领时期的图片,全部身穿土耳其样式的服装,土耳其军人耀武扬威。某年土耳其军队镇压起义,但人们还是要起义。手拿老式枪支、锄头、长矛的情绪激昂的人们。聚集在大炮周围的神情乐观的英雄们。胡须挺挺上翘,19世纪式的民族主义伦理的光辉笼罩着他们。败退的土耳其军队。独立。万岁。庆祝。和平。民族的尊严。眼泪。暴力。

接下去又是战争。巴尔干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又是巴尔干战争。在泥沼中腐烂的无数死者。疲惫不堪的战旗。没有归宿的胜利。帝王和军人和政治家和革命。在泥沼中腐烂的平民们。擦拭枪支的年轻士兵。目送士兵的女人们。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接连不断的战争。纳粹的血腥镇压。英勇的反抗。共产党游击战。不屈不挠的抗战。胜利。欢天喜地。庆祝活动(这样的图片极有感染力)。但是,继之而来是英国的干涉。希腊北部是共产党主导的抗战,他们因而反对丘吉尔。图片很有点像爱森斯坦执导的影片中的一个镜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人们把旗插在坦克上,身体一齐挺胸前倾,绝对积极绝对乐观。他们对什么坚信不疑。每一张照片都向前挺胸。不坏。“丘吉尔见鬼去吧!”他们高举这样的旗帜。

可我知道,他们最终在丘吉尔的铁腕面前低下头去。

正要进入没头没脑的内战时期,这时一个女孩骑着自行车接我们来了。也就十来岁的小女孩,长的虽不很漂亮,但胖乎乎的,看上去分外有主见,而且逗人喜爱,我觉得恐怕比我还有主见。

“你们好!欢迎光临佩特拉!让你们久等了,对不起。”她说。英语说得甚为地道,好一个未来的农业妇人。

“好地方啊,安安静静。”我说。

“是啊,安安静静,好地方,确实。”她说,“从哪里来的?”

“日本。”我说。

“哎哟哎哟,那可够远的!希腊怎么样?”

“非常中意。”我彬彬有礼地回答。

“那太好了。我们就是想请外国来宾过得愉快。”

“谢谢。旅行得非常愉快。”

感觉上不像同十来岁的女孩说话。

“那么,领二位去我们家。”说着,她跨上自行车,我们随后跟着。前面有羊走来。

“喏喏羊!”她说。

我们同羊擦身而过。

她的家要出镇一直走很远。走了十五六分钟。同很多很多绵羊、山羊、牛、驴、狗擦身而过。动物比人多得多的地方。她在我们前面“嘎吱嘎吱”蹬着自行车,时不时回头看我们一笑,仿佛说“让你们走这么远,不好意思,不过快了”。

同两个兵擦身而过,同骑驴的农夫擦身而过,同两个小女孩擦身而过。她们好奇地盯视我们,我们微微一笑,她们也微微一笑。

走着走着,终于走到了她的家。

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周围只有庄稼地无限铺展开去,只有牛羊的叫声。女孩微笑着钻进里面,旋即走出腰扎围裙的母亲。表情总好像有几分凄然,但分明是精明能干的希腊主妇。

“欢迎光临!”她也用英语寒暄。尽管不很流畅,但不坏。我们问清房价,要了明天的早饭。房钱一千八百日元,早饭两人五百日元。房间不差,作为希腊家庭旅舍算是上等的。绵软的床,正常出热水的淋浴喷头,诸多东西全是新的。

之后,我们又折回镇里,走进海边一家餐馆。因是星期天下午,餐馆给镇上的人挤得满满的。苍蝇也满满的,很难有多么卫生,但气氛温馨。虽然几乎全是本地客,但排他感全然没有。视线相遇,全都报以微笑。风吹来时,邻桌向我们招呼说“克里奥(冷啊)”,端菜的中年妇女也笑吟吟很热情。我们要了相当大的撒上香草的对开烤鲣鱼、色拉、豆角、炖肉、葡萄酒和面包,叮嘱烤鱼不要用橄榄油。这东西十分可口。一共一千三百日元。感觉幸福极了。

露天咖啡馆里有三四个德国游客,在相当砭人的冷风的吹拂下,脸朝迷濛的太阳做日光浴(假如能称之为日光浴的话)。德国人有各种各样的特殊能力,一种是无论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的能力,另一种是任何季节都能做日光浴的能力。我们和他们作为淡季奇特的游客互致简单的问候。奇怪的是,他们看上去丝毫也不感到单调。德国人果然与众不同。

我们在街上东张西望地散步,窥看了乌糟酒厂,登上石山顶上的教堂观看弥撒,买了几枚风景明信片,在露天咖啡馆里喝着热咖啡眺望即将沉入海中的夕阳。就好像用擀面棒薄而又薄地擀饼所得,我们把种种动作和作业最大限度地拉长,好歹消磨时间。谢天谢地,天总算黑了,一天总算过去了。

随着日落天黑,人们领着动物们返回家去。星星像在天空历历打出的点一样开始熠熠生辉。牛在哪里懒洋洋地叫着。我们也回到自己房间。我边喝水壶里的白兰地边看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我不知道它是否适合淡季看,但此外没有可看的书。

清晨给丁丁当当的羊铃声叫醒。我们要赶米蒂利尼方向的大巴,房东太太提前做了早饭。我们在阳台餐桌上吃早饭:面包、全油蛋糕(不知何故,希腊北部早上大多吃这东西)、煮蛋、咖啡。蛋是刚生下来的,鲜极了。两只猫前来讨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