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第5/5页)

我也认为确是那样。在这个意义上意大利是好国家。在这样的国家里,人们不至于无谓地跑步。

在德国,就连妓女都天天早上跑步,很有些像村上龙写的《纽约马拉松》。我实际在汉堡同妓女交谈过,她说她每天早上沿艾塞斯特湖跑步。因为我也跑这条路线,遂问跑多长时间。嗬,时间还真不算短。我说好厉害啊,她耸耸肩说“身体是本钱对吧”。对对,妓女也好小说家也好,身体都是本钱。

“你一个人跑?”我问。

“那当然。”她说。

喂,意大利人,听见了没有?人家德国就连妓女都天天跑步的哟,且是一人单跑!

一次偶尔看见一人单跑。也有默默跑步之人。不过一人单跑并不意味默默独跑,其中有讨人嫌的家伙凑到我身旁问我“喂跑多远”或要求“一起跑吧”,不胜其烦。明知我的意大利语不成样子,却在旁边边跑边喋喋不休。一开始我思忖这小子没准是同性恋者,但没给人那样的感觉,无非不说话就寂寞罢了。

活活要命。

南欧最不适于跑步的城市,不管怎么说都是罗马。不是说没地方跑,跑步场所完全有。例如波各赛公园,有极好的跑步路线,宽宽敞敞,景致也好,台伯河的河滨路也非常不坏,问题是如何到达那里。到达那里的路途堪称地狱——大凡人行道都被所停车辆堵死,大街小巷到处是狗粪,汽车“嗖嗖”全速行驶,空气污浊,人头涌涌。我敢保证,没等跑到公园就已筋疲力尽。纽约通往中央公园的道路我想就够差劲儿了,但同罗马的混乱相比还算文雅的。

在罗马跑步另一点叫人心烦的,是满街乱窜的十几岁少年的恶劣表演。虽说恶劣表演,但并非纽约布朗克斯区(Bronx)的高中生吸海洛因挥舞弹簧刀那种胆大妄为的恶劣,只是丁丁当当小打小闹讨人嫌,而且被彻底惯坏了。性也早熟,据报纸调查,几乎所有的调皮鬼在15岁就完成了初次性体验,只对这一件事表现热心。意大利的学校体制如何我不晓得,反正肩挎书包的高中生初中生大白天就在那一带无所事事地东游西逛,吸烟,一对对打情骂俏。这些家伙毕竟时间精力有余而钞票不足,每次我在其前面通过,他们简直就像正闲得无聊时来了个好欺负的傻瓜蛋,哇啦哇啦大声起哄,别提有多吵闹、多烦人了。

“喂——日本人,再跑快点!”

“喂——日本人,别跑了,来个功夫拳,功夫!”

“一、二、三、四!”

如此异口同声狂喊乱叫。有的模仿我跟着跑,有的死皮赖脸拉出功夫拳架式,有的只是一个劲儿上蹿下跳,同过去《人猿泰山》电影里的调皮猴子无异。知道他们没有恶念,并不怎么生气,但还是让人烦得不行。甚至有的家伙合唱《洛奇》的主题曲。日本的高中生基本不干这种傻事。我每次看见日本的初中生高中生,都觉得他们可怜——被考试、校规、课外活动、歇斯底里的教师等等紧紧五花大绑,如果可能,真想把他们从那种消耗中解放出来。而就连这样的我看见意大利的调皮鬼时都想掐住他们的脖子教训道“你们别老这么胡作非为好好到学校学习去也考虑考虑社会上的事”。

可是一一搭理这样的家伙也不值得,自觉犯傻,于是佯装未闻地赶紧走过。

坦率地说,罗马就像个巨大的乡间集镇。以作为大城市的信息量而言,比纽约和东京(甚至米兰)小得无法再小,而且落后。另一方面,罗马的小孩子们却给人以朝气蓬勃生龙活虎之感。缺乏教养的调皮鬼每每令人心烦意乱(有两个甚至想一把掐死),但我觉得他们的眼睛要比竹下大街[4]上的孩子们平均线上的眼神灵动而光亮。用电影打比方,就是镜头剪接干脆利落准确无误,有一种拼命窥伺什么的气势。相比之下,东京平均线上的孩子眼神不是显得无精打采似乎在说“所以嘛这样就行了”,就是神经兮兮——就像用遥控器“咔嚓咔嚓”转换电视频道那样忙乱。他们或被城市信息量所抛弃,或拼死拼活紧追不放,而基本上找不见介于二者之间者,至少我有这个感觉。在这点上,罗马的淘气鬼们可谓悠然自得。因为几乎不存在非追不可的东西,且有趣的名堂相当不少,躺在广场上朝过路人来一句“喂老伯活得还好”也未尝不可。

外出旅行,在那里的城镇跑步是蛮快意的事。时速十二公里左右我想应该是观看风景的理想速度。开车速度太快而漏看小景物,轻微的气息和动静也失之交臂,一步步走则过于花时间。每座城镇有每座城镇的空气,有每座城镇的跑步感觉。各种各样的人做出各种各样的反应。路的弯曲度、脚步的回声、垃圾的倒法,无不有所不同,不同得令人兴味盎然。我喜欢一边看如此城镇的表情一边悠悠跑步。全程马拉松诚然有趣,而这个也不坏。跑步之间会有一种实感:我是在活着,大家都在活着。而这种实感是很容易迷失的。

一如某种人去陌生地方必去大众酒吧,一如某种人去陌生地方必找女人睡觉,我去陌生地方则必跑步。只有通过“跑之感觉”才能领会的东西在这世上也是有的。


[1] 日本明治维新(1868年)后停止使用农历,但农历的有关说法仍然保留下来,此处“除夕”指公历12月31日。

[2] 指米其林(Michelin)轮胎公司主办的以星数评价欧洲的宾馆和饭店的旅行指南书。

[3] 东京港区的地名。

[4] 东京的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