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已做完 珍重再见(第7/11页)

这男人不是我的情人,从来不是,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于是这反倒使我成了他生命中一路跟着旁观下来的女人,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观看着另一个周慕云的全版故事。当你看到一个人生命中发生了一些事情,他就变成2001年的他,2002年的他,2003年的他。他一直在变,但是你知道,他其实还活在2001年,他说他要忘掉的过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忘掉了。但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如果已经发生过,就会改变一个人,使他成为另一个他,无论是怎样的人,也无法放弃。他或者是不自觉,或者早知道,但也无济于事。

香港的苏丽珍把周慕云变成新加坡的周慕云,他揣着他的秘密跑到庙里,挖了一个洞,然后把自己的秘密告诉给了一棵树,然而这秘密就算已经不再是秘密,却也已经改变他的一生,让他永远也回不去了。他想摆脱,就去赌钱,碰到金边的苏丽珍,又跑去把秘密告诉她,但是等他说完了,又觉得这也没什么用,原来他是在自己的心里挖了一个洞,他自己走不出来,在哪里挖洞都没有用。他把这话告诉金边的苏丽珍后就离开了。其实那话是他对自己说的,但是他知道,谁都帮不了他,他也帮不了谁。他并不缺少人倾听,大不了就再找到一棵树,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王家卫的确是在《花样年华》的结尾里教给了我们一个对付秘密的方法,但是他却没有告诉过我们,那个洞挖过以后并没有用。我想这也怪不得王家卫,《花样年华》时期的他,恐怕自己也并不知道,所以他用了整整五年来拍《2046》。

于是我想起我前文提到过的那个男性朋友,有一阵子,他是花天酒地得可以,对女人也是狠心得可以。但是他只是热闹,不是快乐,我在一旁边看着他边想,如果他走不出来,他就要完蛋了。当然,他也在某时某刻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们就像住在一个宾馆隔壁的两个邻居,我站在我的人生里去观看他,我住2047,他住2046。他站在他的人生里回望我,他住2047,我住2046。

我开始喜欢2047这个数字,这个房间是旁观者的房间。王家卫让周慕云最后住进了2047的确是别有用意,他在2047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2046里发生的故事,也参与着2046的故事。他给王靖雯写故事,取名叫2047,这个故事对于王靖雯来说,的确是2047,但却是他自己的2046。他其实是又给自己挖了个洞,可是他一边挖一边开始明白。生活不能这样下去,这场漫长的告别需要一个终点,可是这个终点在哪里呢?直到他再次看到露露。那一刻,他仿佛是站在了轮回之外回望这轮回,他终于醒了。人生最大的顿悟总是发生在刹那间,在不动声色里。周慕云还是那个周慕云,他唯一改变的,只是他的眼神。当他再见到白玲的时候,放荡的眼神已经一扫而光,眸子里是极度平和与安静。

所以我一直在想,这部电影,如果没有了梁朝伟的那双眼睛,就什么都不是了。周慕云是那个逃出2046列车的人,走得出来,是靠他的悟性,白玲却走不出来,这是她的命运。所以他可以对白玲那么好,因为他知道她是个一辈子都再也逃不出来的可怜人。但是他帮不了她,他能为她做的,也就是付一付账,而她怨他的……唉!不说也罢。

2046,数数这趟列车上都有谁?有露露,有张震,有金边的苏丽珍和香港的苏丽珍。也许还有我们,再也许,还有一个叫王家卫的男人。这部电影,仿佛也是他为自己挖的一个洞,里面有太多太多的回忆。露露从《阿飞正传》穿越而来到了《2046》,她还在寻找那只没有脚的鸟吗?而Leslie,也真的已经变成了那只鸟,在某一个傍晚,离我们而去。张震并没有成为那只鸟,他从《重庆森林》的天涯海角归来,踏上2046这趟列车,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落地。所有的这一切情节,都代表着王家卫自己走过的路。他似乎更应该学会去遗忘,抑或是周慕云对金边苏丽珍说的那句话,其实也是王家卫对自己说的?看王家卫在《艺术人生》里因为张国荣而落泪的时候,我就想,有些东西,怎是说忘记就可以忘记。拍完了《2046》,他是否就真的可以放弃一些东西?而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不重要。

《2046》是一辆列车,它开往未来,但是列车里的时空是静止的,装满了困在过去里的人。它从来不强迫人留下。可是很多人踏上了这趟列车,就再也没能离开。

2001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我和我的朋友在我们城市里的一个酒吧喝了一夜酒出来,钻进早晨清冷的空气中,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他穿着一件衬衫和一条短裤,光脚穿着皮鞋走在我身边,走着走着,他就唱起歌来。那歌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很清楚的是,他唱跑调了。

那一年,我曾经真的很想在树上挖个洞,但是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工具。这救了一棵树的命。如果我当年真的挖了,那么这个洞就该叫做2001,它和2046一点关系也没有。就像这部电影,其实和爱情根本没有关系一样。我现在很庆幸我没有真的那么做,我甚至从没在任何树上、地上挖个洞,把那些伤心的往事埋起来,因为我一直记得周慕云的那句话“自己走不出来,在哪里挖洞都没有用”。

爱莉嘉的病态人生

在看《钢琴教师》之前,有朋友说这是一部比较病态的电影。在我理解,通常能用“病态”这个词来评价的电影一般只有两种,一是导演自己本身有些病态,所以整个电影本身也呈现出一种病态来,电影中的每个人、每束光、每个镜头的角度,甚至每一粒尘埃都带着一种疯狂或者阴郁的气息,逼得人透不过气来。而另一种则是导演以正常人的目光来讲述和诠释一个极端的故事,把它放在阳光下,日常生活中。在正常的人群里,走着一个不正常的人,让观众们看着他的沉沦与挣扎,看着他无法自拔、无法自救、无能为力地徘徊在这个所谓正常的世界之外。对于这两种“病态”,我一直以为后一种电影是更残忍的,而《钢琴教师》,则属于这更残酷的一种。

爱莉嘉是一个受人尊重的钢琴女教师,她40岁了还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过着清教徒一般的生活,她既没有结过婚,也没有男朋友,甚至连个情人都没有。她是一个出色的钢琴演奏家,也是一个优秀的钢琴教师。然而这一切都掩饰不了她那正在老去的面容,也满足不了她在黑夜里孤独无助地燃烧着的欲望。她禁锢自己的灵魂,她的母亲既是和她相依为命的人,又是她灵魂监狱的看守。她因此憎恨她的母亲,却又离不开现有的生活。每次和母亲争吵,每一种过分的压抑总会让她寻找到一些发泄的方式。她到露天的电影院去偷窥,蹲在情侣的车下撒尿,她一个人去看色情电影,回家后用刀片来残害自己的性器官。她在做这所有的事情时都面无表情,看不出痛,也似乎没有快乐,我看着她冲干净浴缸里顺着她大腿流下来的血,灯光下,那浴缸是白色的,鲜血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