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断的翅膀(第4/18页)

当我站起身来要告辞时,法里斯老人走近我,用真诚感人的声音说:

“现在,你已认识了到这家来的路,你到这里来,应该感到有一种把我引领到你父亲家的信心,应该把我和赛勒玛当成你的父亲和妹妹——不是吗?赛勒玛!”

赛勒玛点头表示同意。之后,她望了我一眼,那一眼,类似于一个迷路的异乡客忽然看到一个熟人时闪现的目光。法里斯老人对我说的那番话,正是我与他的女儿一起站在爱神宝座前的第一曲,也是以痛哭、哀悼而结尾的天国之歌的序曲。那番话又是一种力量,给我俩的灵魂以激励,我们便接近了光和火。那番话也是杯盏,我们从中饮下了多福河水,也喝下了苦西瓜679汁。

我出了门,老人一直把我送到花园尽头。我告别了父女二人,心在胸中剧烈跳动,如同干渴者的双唇触及水杯沿时颤抖不止。

盛燃的白炽火炬

四月过去了。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常去法里斯老人家,与赛勒玛见面,在花园里对坐长谈,细观她的美丽容颜,欣赏她的天赋才气,静听她那无声的忧愁,只觉得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把我拉向她。那每一次访问,都会向我揭示她的一重新含义和她灵魂奥秘中的一层高深秘密,致使她在我的眼前变成了一本书,我读了一行又一行,背了一节又一节,唱了一曲又一曲,却总也读不完,唱不尽。

神赐予女性以心灵美和形体美,那是既明显而又神秘的现实,我们只能用爱情理解她,用圣洁去感触她,而当我们试图用语言描绘她时,她却远离我们的视野,隐藏到迷惑和模糊的雾霭之后去了。

赛勒玛心灵、形体俱美,我如何向不认识她的人描述她呢?坐在死神翅膀阴影下的人怎么能唤来夜莺鸣啭、玫瑰细语和溪水吟唱呢?一个拖着沉重镣铐的囚俘怎能追赶黎明的微风吹拂?不过,沉默不是比说话更难过吗?既然我不能用金线条描绘赛勒玛的真实相貌,难道恐惧之意能够阻止我用浅薄词语叙述赛勒玛的一种幻影吗?行走在沙漠中的饥饿者,假若苍天不降甘露和鹌鹑,他是不会拒绝啃干面饼的。

q赛勒玛身材苗条,穿着洁白长绸裙出现时,就像从窗子射进去的月光。她举止缓慢、稳重,颇有些像《伊斯法罕曲》680。她的嗓音低沉、甜润,间或被叹息声打断,就像随着微笑波动,露珠从花冠上滴落而下一样,她的语音由绛唇间滑落而出。她的面容嘛,谁能描绘赛勒玛的面容呢?我们用什么样的字眼、词语,能够描述一张痛苦、平静、被遮罩着的,却不是由透明面纱遮罩着的面容呢?我们什么样的语言,能够谈论每时每刻都在宣布心灵秘密,每刻每时都在向观者提及一种远离这个世界的精神世界的容貌!

赛勒玛的容貌美并不合乎人类所制定的关于美的标准和尺度,而是一种像梦一样的奇异之美,或者说像幻影,或者说像一种神圣思想,不可丈量,无可比拟,不能界定,画师的笔描绘不出,雕刻家用大理石雕刻不成。赛勒玛的美不在于她那一头金发,而在于金发周围的圣洁光环;她的美不在于她那一对明亮的大眼睛,而在于明眸内闪烁出的亮光;她的美不在于她那玫瑰色的双唇,而在于唇间溢出的蜜糖;她的美不在于她那象牙色的脖颈,而在于脖颈微微前倾的形象。赛勒玛的美不在于她那完美的体形,而在于她的灵魂高尚得像是一柄盛燃的白炽火炬,遨游在大地与无尽天际之间。赛勒玛的美是一种诗情画意,我们只能在高雅诗篇、不朽的画作和乐曲中才能看到她的影子。才子们总是不幸的,无论他们的灵魂多么高尚,却总是被一层泪水包裹着。

赛勒玛多思而寡言。不过,她的沉默是富有音乐感的,总是带着她的座客转移向遥远美梦的舞台,使之能听见自己的脉搏,可看到自己的思想幻影和情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与赛勒玛品质和性格形影不离的特质是深沉、强烈的忧愁。忧愁本是一种精神绶带,赛勒玛披上它,则使她的体态更加美丽、庄重、奇异,她的心灵之光透过布丝露出来,就像透过晨雾看到的一棵繁花盛开的大树,忧愁将我俩的灵魂紧紧联结在一起。我俩都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自己内心的感受,都能从对方的胸中听到自己话语的回音,仿佛神灵已经把我们每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一半,通过圣洁之手结合在一起,便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谁离开谁,都会感到灵魂中有一种令人痛苦的缺憾。

一颗痛苦的心灵与另一颗有相似情感与感受的心灵结合在一起,能找到安慰与快乐,正如在远离祖国土地上的两个异乡客之间感到亲切一样。忧愁、患难之中相互贴近的心,浮华的欢乐是不能将它们分开的。心灵中用痛苦拧成的纽带要比欢乐织成的纽带牢固得多。眼泪洗刷过的爱情总是圣洁、美丽、永恒的。

暴风骤雨

过了几天,法里斯老人邀我到他家吃晚饭,我欣然前往。我的心灵很馋老天爷放在赛勒玛手中的那种圣饼。那是一种精神圣饼,我们用心中之口吞食,越吃越觉得饥饿;那是一种神奇圣饼,阿拉伯的盖斯681、意大利的但丁、希腊的萨福682尝过它的滋味,不禁肝肠起火,心被熔化,那圣饼由神灵用亲吻的甜蜜和泪水的苦涩和成的面团做成,专供敏感、醒悟的心灵餐食,以便以其滋味令心灵欢欣,以其效应使心灵遭受折磨。

来到家中,我发现赛勒玛坐在花园一角的一张木椅上,头靠着一棵树干,身穿洁白长裙,像是一位幻想中的新娘,守在那个地方。我默不作声地走近她,像一个虔诚的拜火教徒坐在圣火前那样,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我想说话,但发现自己张口结舌、双唇僵硬,只好沉默不语。一种无限深邃的情感,一经用具体语言表达出来,难免失却它的部分特殊意味。不过,我觉察得到,赛勒玛正在静听着我的内心自言自语;与此同时,她也从我的双眸中看到了我那颗颤抖心灵的影像。

片刻之后,法里斯老人来到花园,朝着我走来,照习惯向我伸出手来表示欢迎,似乎也想对我与赛勒玛两颗灵魂联结在一起的隐秘表示祝贺。他微笑着说:

“我的孩子,快来吃饭吧!晚饭在等着我们呢。”

我们站起身来,跟着老人走去。赛勒玛用充满柔情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我的孩子”一语唤醒了她内心的一种新的甜蜜感觉,其中包含着她对我的爱,如同母亲抱着孩子。

我们围桌坐下,边吃边喝边谈。我们坐在那个房间,津津有味地吃着各种可口美食,品尝着各种玉液琼浆,而我们的灵魂却不觉地遨游在远离这个世界的另一天地,梦想着未来,准备着应付各种可怕局面。三个人因生活志向不同,故想法各异,但他们的内心都怀有诚挚的友谊与至爱。三个人都是清白的弱者,他们感情丰富,而所知甚少,这便是心灵舞台上演出的悲剧。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人,甚爱自己的女儿,只关心女儿的幸福;一个芳龄二十岁的姑娘,对自己的未来总是近看看、远看看,注目凝视,目不转睛,以便看看究竟是什么欢乐和不幸在等待着自己;还有一个小伙子,梦想联翩,忧思重重,既没有尝过生活美酒的滋味,也没有喝过生活的酸醋,一心想鼓翼飞翔在爱情和知识的天空,但因太弱,站都站不起来。三个人在远离喧嚣城市的一座宅院里,围坐着一张精美雅致的餐桌,夜色一片寂静,天上的繁星凝视着庭院。三个人边吃边喝,而天命却将苦涩与荆刺埋在了他们的盘底和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