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诺是一个乐园(第5/6页)

才清早,知了就疯了。岩炳到我家说,去黏知了。不要浪费好天气啦!

他说:“听——多少啊,我都做好面筋了。有竹竿吧?”

我们拿着竹竿出门。往那片河边的林子走去。塔诺很远。去河边?好久没去啦。我们每次去塔诺都会是三个人。

岩炳问:“叫玉罕?”

“叫,叫吧。”

“她阿妈知道,我们会挨骂。”

我们还是叫了,悄悄从房子后面的窗里,叫的玉罕,窗口很小,挂着发白的小窗帘,不会想到里面是她,玉罕从昨晚就趴在窗户前发呆了。我们一叫,她就撩开窗帘,我吓了一跳,在小窗户里我们看见了对方,去塔诺吗?

玉罕说着从后门和我们一块儿跑出了庄。穿过那片飘浮着知了叫声的林子,从那里下一个斜坡上去,眼前就是那河,河水流动得平静。是涌水季,水面漂着上游下来的杂物,还有就是乳白的泡沫,岸上有些地方已经给没过去了,那些野花败了,凌乱地趴在阳光下。夏天使它们异常平静,静得像河水。

还是,岩炳眼最好使,很快发现塔诺底下也是水,已成了个水塘,塘里沤着流沙。那些笨蛋的鱼儿在水里面,晾着闪光的鳍背。我跳到水里,鱼儿像蛇似的四处乱钻,痒得嘿嘿笑了。

玉罕说:“你笑啥!看你的裤子。”说话也走进一个塘。

“谁像你们女孩子那么怕事。”岩炳跳下去。玉罕也许是没听见,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脚下的沙子,你知道河沙在脚趾缝间蛇一样滑过去的感觉是多么让她兴奋啊。等我们俩人回头看到玉罕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被埋入稍稍有些硌肉的黄沙,而她是目不转睛看着的,之后是脚踝、小腿肚、膝盖上沾了沙,我们才晃过神来大喊,你傻了?

玉罕低低地说,也不知道是谁傻!

你们知道这就是可以埋人的流沙吗?

话毕,一个人往塔诺上爬,很久也没有动静。我们上去,她在那儿眼睛红红地看着,很近的苍黄的河,变着不同的节奏流淌。

“漩涡!”玉罕说。顺她指去,水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漩涡。鸟在上面飞。

“阿妈说前两天,有人看见从上游冲下来个人,好像是抱着很大的木头才没被吃掉,不知那个人后来给救上来没……”

岩炳说好像也听说了:“死啦!这么大的水,肯定救上不来。”

“不咋嘛!”

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就又说每年这里都会死人的。所以不准我到这里玩。他们都说有水鬼。我才不信。岩炳和我当时突然又都不信了,但我说:可我阿妈也这么说。

“听说前年淹死了俩,两个玩得很好,站在这岸边,有个开玩笑,推了另一个小孩下,结果那个孩子就死了。是鬼吗?”

“才不信你。”玉罕不相信。

岩炳说:“真的。人家说另一个小孩去年也莫名其妙死了呢。有两年——对——这里都没有人敢来。”

现在想,马州的荒凉,这条带有传说的河,多多少少是其中一个因素。玉罕看着我们,没有说话。岩炳说迁到这里的事。不是阿妈想从寨子里出来,和阿爸一起,没名额进不了城里,才不来这鬼地方呢!

我们没吭声。马州的大部分知青,也许都是这个原因暂时在这里等待进城的。城市的门还关着,人们却来得太早。

“另一个也死了?”玉罕扭头问岩炳,他说是那个先掉河里的小孩叫他去的。嘿嘿。就是这样:“玉罕,玉罕。”

岩炳嗓门真的很亮,在风里传得很远,很远。

“水真臭啦。上游的人都在干什么?”玉罕嘟囔,“水鬼挺好玩的。”

我说:“那是大人拿来吓小孩的。我问过老舅,他给我讲的很多鬼故事都是哄我玩的,有些是自己骗自己的。岩炳,你真够笨的让老嘎给吓得够呛。”“那天问你,不是也说有鬼?”

“什么?岩炳,你……你……给岩罗说了?”

岩炳这会儿才有点慌神:

“我就问岩罗有没有鬼。”

“老嘎是坏人。”我说完,玉罕迅速退了退,又看着我和岩炳。眼里的泪水慢慢汹涌起来。

我从没见过玉罕这样。她站起来瞪着岩炳说:“恨死你啦!你们都是坏人啦!”她最后的一句话。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从塔诺上跳到风中,然后被风送到河里最大的一个漩涡里。没有再喊出一个字来。就像块石子一样被馋嘴的河给吃了。岩炳脸色煞白地看向我,我想我正不知所措地看着水面。再往水中望,人已经完全消失在水中。我们坐在塔诺上面傻掉了。几只乌鸦从我们头顶飞过。

人们都说玉罕的死是因为生得好。明年这时,水鬼再来,也许那就是玉罕。你们再也不能去塔诺了。当时故事的情形是:我们清醒的时候,岩炳正大口喘气一脸潮红地看着我。

我们是这样说:

“这事,绝不能让大人们知道。”

岩炳看着我,不再说话。

“他们知道了我们就会挨打的,是我们带她来的。说不定还会说我们把她推下去的呢。”

“那你说怎么办?”

“知不道。”岩炳说。

“我……”

岩炳说:“你害死她。你提起的老嘎。”

“这是你告诉我的。”

那天上午,我们在塔诺上真正地打了一仗。我鼻子流着血回到家里。岩炳在那片林子里飞快地从我的身边跑过去,头也没回。我们默不出声地,结束了这个上午。

听见玉罕的阿妈呼唤她的声音时,已是中午。先是在院里叫几声,然后挨家挨户地问:

“见玉罕了吗?见玉罕了吗?”

问到我的时候,我说没见。傍晚时,呼唤的声音已经听上去很可怕了。玉罕!玉罕!玉罕!我在屋透过窗纸,看见了大人们在那里集合,一队人奔去塔诺。

“夏天啦。”他们说,“万一玉罕去了河边,会被拿替死的。”

下游一台抽水机边的人们在两天后发现了一具尸体。我想说的是后来,当年秋天,我过早知道了现在困扰我的失眠的原因,吃过很多药都无济于事。是佛主“帕召”的惩戒令我在故事结束多年后,回到这里,面对河水,面对笔下的人物。刚进村,玉罕阿妈就认出了我,并朝我扑来,问现在城里好不好时,我还在那次事件的惊悸中,写下了故事的开头:走在山里的人、坐在石上的人、爬在树上的人、蹲在河边的人,快快回到洞里来,太阳已经落山了……直至现在躺在床上闭眼,从玉罕家院里窜过来的气味,即使蒙上被子,仍从被面里渗进来。河水流过,耳畔仿佛一个小女孩的嘤嘤哭泣。我幻想西去的村寨笙歌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