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藏在帝国的边缘(第3/8页)

但这里涉及一个历史上争论不休的话题,即外地人常说蜀人“乐祸贪乱”,而蜀人里有不少饱学之士为此作不懈的辩解。从张载在剑阁道勒铭告诫蜀人恃险好乱开始——他应该已经历过公孙述、刘焉父子、刘备的政权割据——历代不乏提及蜀人乐祸贪乱的人,南北朝时蜀人罗研面对临汝侯萧猷说“蜀人乐祸贪乱”,辩解说,那是因为蜀人被穷逼出来的,如果吃得饱穿得暖,就是有苏秦、张仪那样的说客“巧说于前”,韩信、白起那样的武将“按剑于后”,都不会使一人“为盗”,怎么可能去“贪乱”?(《南史·罗研传》)罗研这一说法,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但如果仅是因为贫穷的话,那么比巴蜀地区穷得多的西北地区,或者其他地区为什么割据政权较少,而独四川地区多呢?何况巴蜀尤其是成都地区素以富饶著称,罗研这一回答并不令人信服。

五代时期,战乱频仍,全国都处于割据状态。但宋朝建国后,士人们在讨论战乱割据的责任时,又较多地追究起四川人的责任来——因为赵匡胤之得天下完全是靠陈桥驿乘人之危的结果,故而宋代统治者对削弱藩镇兵权之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了其他朝代,乐祸贪乱的“恶名”在这种情势下,绝不是个小罪名。宋朝统治者是要经此讨论来统一士人们的思想,给那些藩将提个醒,发出警告——蜀人张唐英据此辩解道:“自古奸雄窃据成都者,皆因中原多故而闭关恃险,以苟偷一时之安。”接着他得出一条著名的论断:“朝廷治,则蜀不能乱;朝廷不治,则不惟蜀为不顺,其四方藩镇之不顺,亦有不下于蜀者。”(《宋代蜀文辑存》卷十三)

南宋的蜀人李更对蜀人“嗜乱喜祸”的说法,提出了直接的反驳:“吾观从昔乱蜀者非其国之人,率由奸雄乘隙外至,因窃据焉,而蜀人莫之与抗……蜀之人形格势制,不能不析而从之其间。”他将外来入蜀割据者的“黑名单”罗列出来,竟然只有谯周一名是四川渠县人。其他分别是扶风卒正公孙述、竟陵州牧刘焉、颍川降将钟会、略阳流人李特、抱罕人程养道、彭城人刘连季、太原人王谦、作乱于留复的刘辟、舞阳人王建、刑州人孟知祥等。就是后来在蜀地割据的张献忠、明玉珍政权亦非蜀人无疑。李这个名单的确有非常实用的反驳效果,不把刘备列入其中,也是正统观念在作怪,虽然我们不能苛求古人,但他不够高明却是明摆着的。而且说外地人来蜀建立割据政权,“蜀人莫之与抗”,民众恐怕并不想“与之抗”吧,谁来统治他,他不是一样匍匐于生活的底层吗?换言之,李的说法还是没有触及那些捣乱分子为何乐于在蜀进行割据,以及他们为何那么容易得手的问题。

李的反驳虽然直观有效,但张唐英的看法比他高明。张唐英关于蜀乱始于朝廷不治,算是看到了问题的实质,上梁不正下梁都要歪,那么朝廷无力,你怎能管住各地藩镇大将,以避免其割据呢?你若以为道德是万能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藩将看到朝廷的力量日渐式微,度算与其在朝廷得那份利益,不如趁机自己出头,获取更大的利益,因为在这种时刻不必付出过于高昂的代价。一般说来,所得利益大于所付出的成本,人受利益驱动的本能就被调动起来了,那么人就能容易为此去争斗;倘若获取利益更大,譬如做一个割据政权的皇帝,尽管也要付出血的代价,甚至可能失败,但一心想割据称王的人会不顾一切。

关于这点,我们可先剔除一些附会的成分来观察《后汉书·公孙述传》对公孙述在称帝前的一些记载。一夜,公孙述梦见有人对自己说:“八厶子系,十二为期。”“八厶子系”,合起便是“公孫(孙)”二字。当知道自己只能当十二年皇帝时,他便将此告诉妻子并与其商量,其妻胆量过人,回答说: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尚可,何况十二年。公孙述的妻子将割据称王与圣人之“朝闻道,夕死可矣”相提并论,直把圣人空论打得粉碎,一派调笑模样,跃然纸上。能做十二年的皇帝,此中利益大矣,既留名青史,又可获得现实的享受和万人之上的尊崇。最后公孙述还玩了一个“人君死社稷”的少见“壮举”,可见在他看来,做了十二年的皇帝,付出生命也是值得的。西人王尔德说“除了诱惑之外,我什么都能抵抗”,正可作为对那些割据小朝廷的皇帝心态的注脚。

我除了赞赏张唐英的观点外,还有些想要补充。史书上关于谁当皇帝正统与否,完全是迂腐惑人的书生陋见;另外,一味赞赏大一统——大一统及所谓正统思想在国人的脑子里是很有市场的——不管这大一统是否为民众带来了真正的好处。其实大一统的政权并不比割据政权的统治仁慈,此点可从王建、孟知祥割据蜀地时观察出来。只要让民众获得更多的利益和自由,不管割据还是统一,我想他们都是欢迎的。这既是对自身利益的认同,也是一种以人为本的思想。倘若将现代诗人吴芳吉的封锁自闭、不求进步的观念去掉,那么他下面这句诗还是不难理解的,“愿真割据行封锁,不得大同亦小康”(《蜀军援湘东下讨伐曹吴已复归州》)。因为民众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而不是那些大言玄玄的所谓说教。

抚平创伤

自古入蜀者,有几种情况必须分别对待。一是遭受流放、谪贬。四川好像历来并没有一个可供统治者作为流放或贬谪自己“敌人”(其实大多是假想敌)的基地,夔州由于贫瘠艰苦,一度成了一个迁徙流人的地方,但人数不可考,而黄庭坚之被贬谪到涪陵、彭水也只是个案而已。不像宋代的广东、海南等地,也不像清代的宁古塔、新疆伊犁等地,是统治者流放、谪贬“敌人”的一个基地。二是宦游(亦可称游宦,唐初常用,后亦沿用)。这类人比较多,有名的文化人有浙江人陆游,江苏人范成大,河南人刘禹锡、李商隐、岑参,河北人高适、卢照邻,山西人白居易、王勃,湖南人王壬秋等。其他尚有像张子洞这样对吾蜀近现代文化的兴盛产生过影响的官僚。三是逃难。著名的文化人当数杜甫,随后有在唐末逃难至蜀的一些名门望族,对宋代蜀学的兴盛起了较大的促进作用。抗日战争时期,许多高校迁蜀,学者、教授、作家大批至川,对当今四川的文化积淀也铺垫了一定的基础。四是不少的商人进入成都做生意并最终定居成都,我们将在后面适时论及。五是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四川历史上的大规模人口迁移有七次。大多数的人口迁徙都是因战乱和政治原因造成,少数是因为四川能满足其“冒险”之欲望,或者因政府的鼓励性政策而迁入。这七次迁徙分别为:秦灭蜀国后,迁秦民万家充实巴蜀,以便于控制巴蜀;东汉末到西晋,大规模境外移民迁居四川,导因于战乱;唐末五代、南宋初年,大批北方人迁入四川,导因于战乱;元末明初,长江中下游的移民大批入川,因为战乱;明末清初,因为战乱,四川人口大减,土地荒芜,大批长江中下游及南方移民迁入;抗日战争爆发,以长江中下游为主的移民大量迁入;1949年后,为加强战备及三线建设,大量北方人及江浙人迁入。这些大规模迁徙中导因于战乱者,其实和杜甫的逃难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因其规模较大,以及杜甫有名,将二者均单独列出,以便于对其间所蕴藏的问题加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