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第2/3页)

飞:同意啊。如果事情走得不是你预期的,你会很失望、难过。

龙:不是每个人都这样?

飞: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我们如果有什么事不太顺心,哎呀,就算了,过去了。你会不舒服好几个小时。

龙:所以你们对“龟毛”的定义就是——

安:对事情有一定的期待,如果达不到那个期待,就超乎寻常的不开心。

龙:好吧。那说说“好奇”吧。

好奇

飞:有一次我们走过法兰克福那条最危险的街,满街都是妓女跟吸毒、贩毒的人。有一堆人围在街角,应该是一群毒瘾犯,不知道在干什么。你就很高兴地说,我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马上就走过去想看,还想拍照,你真的拿出相机,这时有一个大汉向我们走过来。我简直吓昏了。那个家伙边走边喊叫,你还一直问我,这家伙在说什么,太有趣了,我想知道他在说什么。这就是你好奇的程度。

飞:(转向安德烈)不过,安,我们说了那么多负面的批评,好像该说点什么正面的吧?她的编辑会抗议。

安:好奇就挺正面的啊。

飞:好奇到危险的地步。

安:好奇是好的呀。我想就是你强大的好奇使你成为作家吧。你碰到任何人,都有很大的兴趣,想知道他的上下三代历史,问很多问题。

飞:你到任何地点,都想知道那个地点的历史,人从哪里来,事情怎么会发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龙:你们不这样吗?

安:才不是。大部分的人会安于自己所处的安全泡泡里面,不想去知道太多的事,太累了。

龙:有具体例子吗?

飞:你才刚刚在大卖场买了一个按摩器……

安:什么按摩器?

飞:(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呛笑)是这样的。妈妈搬到乡下去陪奶奶。她在乡下发现有很多大卖场,就是那种铁皮屋下面什么都卖的那种五金行兼百货店兼杂货店。有一天,她看到架子上挂着一个写着“按摩器”的盒子,上面的照片是一个男性生殖器。她觉得,怪了,大卖场里卖性用品,又堂而皇之挂出来,而且跟抓痒的耙子、梳头发的梳子、剪指甲的剪刀、什么跟什么的,就那样大剌剌挂在一起。她想说,小镇里,谁用这个东西?谁敢买这个东西?怎么可能?

为了真正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性用品,她就把这东西拿到柜台去,还真的买了。她也不怕店员会出去说,龙应台在小镇大卖场买按摩器!

她买回去,打开观察,发现还真的是做成男性器官那个外型。然后发现是坏的。放进电池也不动。一般人,到这里也就算了吧?不。她把那东西又带回去大卖场,跟店员说,“这是坏的。”

安:(笑倒在沙发里)天哪。如果我是店员,我就说,“部长,是你使用不当,用坏的。”

飞:她想要知道店员的反应。

安:结果呢?

飞:结果,那年轻的女店员,也就把那个按摩器拿出来,换几个电池放进去试,还是不动,确定是坏了,就跟妈说,是坏了。

妈就问说,你们还会进货吗?

店员说,好像没人买。大概不会进了吧。

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处理一个果汁机。

龙:(笑倒在沙发里)我同时发现,每个大卖场都有卖瑜珈埝。觉得奇怪,难道瑜珈在乡下那么风行?不可能啊。

安:嗯,按摩器和瑜珈埝……

龙:我就问店员:这里的人买瑜珈埝做什么?你猜猜看答案?

安......跟按摩器一起想的话,还真有点邪恶啊。

龙:她说,养大狗的人,拿瑜珈埝做狗的床埝。

飞:“好奇”的证据够不够了?正常人,看到按摩器和梳子挂一起,也不会真的买回去,对吧?买回去,坏的,也不会还拿回店里去退,对吧?就为了了解一个按摩器的来龙去脉,你还真忙啊……

龙:好吧。我的“好奇”,让你们尴尬过吗?

飞:跟你走在路上,你看到什么都想停下来盯着看。我最尴尬的是,你还会伸出手去指,说,飞飞你看……真尴尬。

安:我也有过恐怖的经验。有一次在香港的地铁里,一对西方情侣或夫妻挤在前面。你就用德语跟我说,哎,我想知道他们是新婚还是恋爱中,反正,爱情难持久。你看他们现在相互依偎,谁知道下一次搭车的时候是什么光景。然后紧接着,我们就听见那两个人彼此在讲话,讲的就是德语。

龙:这我记得……还以为在香港说德语是安全的。

严格

龙:好吧。编辑还要我问:你们小时候的那个妈妈是个什么样的妈妈?

安:严格。

龙?(不可置信)严格?我从来不认为我是“虎妈”呀?

安:从来不买糖果给我们吃。不给我们甜的饮料。看电视时间一天不超过半小时。晚上九点以前上床。还有,我印象最深的是,大概十三四岁吧,大家到朋友家去庆生,只是隔一条街而已,人家可以留到一两点,我十二点就必须回家。我是全班第一个必须离开那个派对的,所以印象很深。

飞:对我就不一样。我比你小四岁,她很公平,所以等到你大一点点,她放松一点的时候,我其实还小,但是跟你一样待遇。譬如说,当你被允许看电视看到晚上九点半,我也跟着享受“长大特权”,虽然我比你小,我赚到了。所以我并不感觉她严格。

龙:你在香港的时候,十四岁,我只有要求你必须搭最后一班地铁回家。

龙:你们就没有什么好话可以说啊?

安:你很慈爱,很温柔,很体贴。我觉得比大多数的人有更真诚的爱心。

飞:我也会这么说。我们小时候有很多的时间在床上,你说故事给我们听。每天晚上。

安:有一次在地下室的房间跟我们讲爱伦坡,越听越恐怖,我们都躲进了被子里,还是想听。

龙:还讲了整个《三国演义》——

飞:不是啦,是《西游记》。

龙:对,《西游记》一百章,全部讲完。

安:都很记得。

价值

龙:谈谈价值。有什么观念或者价值,你们觉得可能来自妈妈?

(两人突然安静,思考中……)

安:自由主义。

飞:独立思考。永远要追问事情背后的东西。

安:可是这不是“价值”吧?

飞:这也是一种价值啊。可能更是一种“态度”。

安:嗯,可以这么说。

飞:你教了我,不要不经思索就自动接受任何一种观念或说法。

安:我觉得你影响了我的是......慈悲。对人要有慈悲心。

还有,很重要的。我觉得我们兄弟俩个都是女权主义者。这来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