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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才具平平的人所写出的作品却遭遇更好的命运。这些作品在时代总体文化的发展过程中产生,与这一时代的总体文化有着密切的关联。所以,这些作品与特定时代的精神,亦即与正巧在当下流行的观点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并着眼于为刹那瞬间的需要服务。所以,这些作品真有那么一些优点的话,人们很快就会认得出来;并且,由于这些作品深受同时代的文化氛围的影响,两者也几乎融为一体,这些东西很快就能吸引住人们的兴趣。这些作品会得到公正的待遇,甚至经常会得到远远超出公正的待遇。它们也不曾给予嫉妒者多少能让他们嫉妒的材料,因为就像我已说过的,“每个人只会称颂自己所希望做出的成就”。但那些非凡的创造,那些注定是属于整个人类、要在多个世纪中存活的著作,在其产生之时就已走在了远远的前列。正因为这样,这些巨著对于同时代的文化和同时代的精神而言就是陌生的。这些巨著并不属于这些时代文化和精神,并且与这些东西格格不入。这些著作也就无法赢得与时代文化和精神同时迈步的人的兴趣。这些作品属于另一更高的文化阶段和某一仍然遥远的时期。这些作品的运动轨迹与其他作品的运动轨迹相比,就犹如天王星的轨迹与水星的轨迹相比。所以,这些作品暂时是不会得到公正待遇的,因为人们不知道应该如何评判它们。这样,人们就只能让这些作品自个儿走着自己的蜗牛步子。地上的爬虫的确是无法看见天上的飞鸟。

以某一语言出版的十万本书里,大概也只有一本是属于真正的和永久的著作。而在这一本著作抛离那十万本书、终于取得其应得的荣誉之前,却经常得承受怎样的一种命运啊!这样的著作是出自不一般的、明显高超的头脑。而正因为这样,这些杰作就是明显具有各自不同的特点——这一点迟早会被人们发现。

我们可不要以为上述情形在将来某个时候会有所改善。人的可怜本性虽然在每一代人中都改换一下面目,但各个时代仍然是相同、一样的。杰出的思想者甚少在其在生之时取得成功,因为他们的作品归根到底只能被本来就与他们相似、相通的人所完全、真正地理解。

那么,既然从那许多百万人之中也难得会有一人走上通往不朽之路,那踏上这一条道路的人必然就是相当的孤独;这一通往后世的旅程所经过的,就是荒无人烟的可怕地区,就像利比亚大沙漠一样。那些从未见过这一大沙漠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种荒凉的感觉——这是众所周知的。在此,我附带给予将到这地区旅游的人一个建议:一定要尽量少带行李,免得中途要扔掉太多的东西。因此,我们应该时刻谨记巴尔塔扎尔·格拉西安的妙语:好的东西,如果浓缩,就成了双倍的好。这一格言尤其应该推荐给全体德国人。

伟大的思想者在其所在的短暂时代,就犹如一座大厦坐落在一狭窄的广场。也就是说,人们无法看到这座大厦的整体,因为人们距离这大厦太近了。出于相似的原因,人们对伟大思想者的巨作不会有所发觉,但相隔了一个世纪以后,人们才会认出这一巨作的价值,才会怀念其作者。

的确,时间上的可朽产物,与其所创作的不朽作品相比是绝不相称的,这类似于终有一死的母亲,但却生下了长生不死的神祇,例如,西米尔或者玛雅;又或者,这类似于忒提斯与阿喀琉斯的那种不相称的关系,因为匆匆即逝与永垂不朽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一个人的短暂时间,他那充满欲求、受尽折磨、难得安定的一生,甚少能够允许他看到自己不朽的孩子哪怕是刚刚开始其闪光的历程,或者让他看到自己得到人们的某些承认。相反,一个享有后世名声的人,其境遇却与贵族恰恰相反,因为贵族在人们对其本人了解之前就已有了名声。

但是,对于一个享有名声的人来说,在当世抑或在后世享有名声,两者间的差别其实只在于:如享有当世名声,他的崇敬者与他就在空间分隔;如享有后世名声,那他的崇敬者则与他在时间上分开。这是因为哪怕是享受到了当世的名声,一个人一般来说也不曾亲眼看见他的崇敬者。也就是说,崇敬之情承受不了太过接近的距离,能够保持崇敬的几乎总是相隔较远的距离,因为贴身靠近我们所崇敬的人物的话,崇敬之情就会像冰雪融化于炎阳之下。因此,就算一个人是在当代人之中享有盛名,但在他周围百分之九十的人也只是根据这一名人的地位和财富而对他另眼相看,其余百分之十的人顶多只是由于从远处传来的信息而模糊意识到这个人的过人之处。这种崇敬之情与我们面对面看着所崇敬的对象时的感觉无法协调起来,谈论这种名声与实际生活不相协调的,我们有彼特拉克[31]所写的一封美妙的拉丁文书信。那是1492年威尼斯版的《书信集》中的第二封信,收信人为托玛士·马萨兰西斯。在信里,彼特拉克提到:所有他那时代的学者都认可和谨守这一格言:著作者只要给读者见上哪怕一面,那所写的作品就会受到这些读者的轻视,所以,得到人们承认和尊崇的大名人,如果他们总要与常人保持远远的距离,那这距离是在空间上抑或是在时间上,都差不了多少。当然,他们有时候可以了解到空间距离的名声,但却永远不会知晓时间距离的名声。但作为补偿,真正和伟大的成就却可以确切预计到后世的名声。的确,谁要是有了某一真正伟大的思想,那在这一思想孕育的瞬间,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将来的后代产生了关联。这样,他就可以感到自己的存在扩展了多个世纪;以此方式他不仅是为了后世而活,而且还将与后世同活了。在另一方面,假如我们在研究过巨作以后,对这一位伟大的思想者钦佩不已,亟盼见到这一思想者,与他交谈、和他在一起,那甚至这一渴望也不只是单方面的,因为这一作者本人也渴望后世能够欣赏他,把感谢、爱意和荣耀献给他——所有这些却是与这一思想者同时代的嫉妒者拒绝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