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炊烟(第2/3页)

他那时候吃着核桃酥,也笑了起来。

他有时也会教祖母认字,祖母带他去放鸭子的时候他就在池塘边显摆自己,背诵古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祖母就说:“咱这放的是鸭子,背诵个鸭子的诗。”他背不出来,就眼珠子一转使坏,在地上写了一个“鹅”字,问祖母念什么,祖母当然不认得,他就很得意地说这个字念“鸭”,鸭子的“鸭”。祖母就会很惊讶地说,“原来这么写啊!”他就背着手学老师的模样,“你和我一起念,鸭,鸭子的鸭。”祖母竟也跟着念,他看着祖母认真的神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祖母也就跟着笑,那群鸭子就在池塘里扑腾着翅膀嘎嘎嘎地叫起来,溅了他俩满身的水。

他长大后回忆起来,觉得这些也就是童年的全部了吧?

他如今每次回去看望祖母,最头疼的就是该买些什么,其实他也知道祖母不在意这些,可什么也不买的话总觉得不对劲,或是说过意不去。前几年还好,祖母的左腿患了风湿,他只要回去就会买一些治疗风湿的药物,有时是中药有时是西药,还会在网上收罗些新奇的治疗风湿的仪器,那时其实也真的说不上是尽心尽力,也不去计较到底有没有疗效,只是觉得这样做心里会舒服些,或是说不去自责,那样子就像是做给别人看的似的。

后来祖母的风湿有了起效,是喝一种什么中药泡的酒,每天一小杯,缓解疼痛,但祖母每日出门还是要靠拐杖,那拐杖的把手已经被祖母的手摩擦得光滑油亮。而他,也就不再买任何的药物了,就是买祖母也不吃了。“是药三分毒,我还想多活两年。”她是这么说的。祖母的口气仍然强硬,但他却清楚地听到了苍老的味道,只有老了才能学会眷恋。

他在之后的几年每次回去都是买些水果,或是打电话问祖母想吃些什么,祖母大多数的时候都说什么也不想吃,这他就难办了,在超市里逛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只好象征意义地买一些水果,大多数是香蕉和葡萄。祖母前些年牙都掉光了,配了一副假牙却也不怎么喜欢戴,就放在一只盛满水的碗里,他每次回去看到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就像是活生生地吞了一个鸡蛋,噎得想要流眼泪。

香蕉和葡萄买的次数多了,祖母也就不爱吃了,每次他住上几日,总是催促祖母,“你吃啊,快吃啊!”可祖母就是不吃,一边摆着手一边说:“吃不下,吃不下。”他就让祖母把水果分发给巷子里的孩子,祖母却又不舍得,于是等到他离开的时候香蕉和葡萄都烂了,他以后也就不再买这些东西了。

他近几次回去由于太匆忙,什么也没买,只是临走时塞给祖母几百块钱,让她自己买些喜欢吃的东西,祖母并不拒绝,可也不欢喜,他看着祖母把钱包进手帕里才登上车,祖母就站在车子外面冲他挥手,车子很快地一转弯,祖母就消失不见了,他竟会松一口气,像是又完成了一项任务。

后来由于工作关系,他调职去了外地半年,再回来的时候觉得祖母一下子老得不成样子,原来那个神采奕奕的老太太不见了,站在门前等着他的是一个步履蹒跚目光浑浊的老人,看见他只是微微地一笑,不再像从前那样咧开嘴巴说,“我孙子回来啦!”他在那一瞬间就有了想哭的冲动,他不明白时间怎么会在祖母身上流逝得那样快,他也冲祖母笑了笑,低着头走进了屋子。

听家人说,祖母这半年来身体突然就不好了,精神也恍恍惚惚的,还经常认错人或是根本不认人了,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是老年病,不用费钱再治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祖母仍旧站在院门前,眯着眼睛看太阳,“那她还认得我吗?”他不放心地问道。

“认得认得,家里人还是都认得的。”家人宽慰他,他就又走出去搀着祖母,让她回屋来,可是祖母不回来,“让我再待会儿,待一会儿。”她的语气里满是请求,他也就不忍心强迫祖母,只好陪着祖母在院门前一直站到黄昏,家里人出来喊吃晚饭了,祖母才缓缓地转过身子,冲他笑了笑,“吃饭,吃饭。”

祖母现在吃饭像个小孩子,总是不能认真地把一碗饭吃掉,她吃两口就要歇一会儿,摆弄摆弄筷子或是挪动挪动椅子,家人又哄又命令地才勉强让她把饭吃完。她现在每天都戴着假牙,就连睡觉时也不摘下来,家人想给她刷一刷假牙也不能完成,任性得很。

那天夜里他和祖母睡在一个屋子,祖母睡觉之前悄悄地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全都是钱,她一边数一边嘀咕:“这都是我孙子给我的。”他瞬间就明白过来,那些钱全都是他给祖母的,祖母不舍得花都攒了下来,祖母数钱数得很认真,其实也根本没有多少钱,但祖母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数,数完还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有小偷的,我可不能让他们把钱偷走。”他在那一瞬间就红了眼眶,“奶奶,您认识我吗?”他颤抖着问道。

祖母仔细端详着他,很久才恍然大悟道:“这不是我孙子吗!你啥时回来的?”说着上前就摸他的头,他握住祖母的手道:“刚回来,刚回来。”

祖母就把他的手反握住,开始和他讲事情,但讲的都是过去的事情,猴年马月的,他从来都没听过,但他可以在这些故事中看到年轻时的祖母,是很年轻很年轻的祖母,那时没有他也没有他的父亲,甚至祖母和祖父也不认识,可他就确定了祖母口中的那个姑娘就是祖母自己,就是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人,脸上布满了岁月。

那天夜里睡觉的时候,祖母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她现在已经不知道羞耻也不屑于羞耻,她就在他面前一丝不挂地钻进了被窝,很快就睡了过去,而那晚的他却失眠了,听着夜里蛐蛐的叫声和窗外投进来的月光,竟掩面痛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那种感觉说不好,就像是她就要离开我了似的,还是那种眼睁睁又无能为力的,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已经努力在忍了,我把脸埋进被子里,闻到的全都是她的味道。”他说这些的时候把头扭向了窗外,窗外是一群南飞的大雁,匆匆忙忙的,在云下,秋草就这么黄了。

他在家住了几日就离开了,临走的时候是个黄昏,牧人赶着羊群归来了,家家炊烟升起,他的车子停在村口外,他走在前面,祖母跟在后面,和他当年离开村子时祖母送别他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还没有这么高大,影子也没有这么长,他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包一蹦一跳地,还回头对祖母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那时祖母就笑了,笑得又欣慰又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