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和文学之间(第5/7页)

我想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在美国《生活》杂志上发表后的情景,当时轰动美国文坛,批评家纷至沓来,刨根问底分析老人象征什么,大海象征什么,鲨鱼象征什么。海明威对于这种定点清除似的评论很不满意,他说老人和大海都没有象征,只有鲨鱼有象征,鲨鱼象征批评家。然后他把小说和那些评论文章寄给侨居巴黎的正在撰写美国艺术史的贝瑞逊,这是他信任的学者,八十多岁的贝瑞逊读完小说和评论后给海明威写了回信。贝瑞逊在信里说,老人就是老人,大海就是大海,鲨鱼就是鲨鱼,他们不象征什么,但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无处不洋溢着象征。

贝瑞逊在这里不只对象征做出了准确的解释,还指出了文学的宽广性。简单地说,当你把老人写成某种象征,把大海写成某种象征,把鲨鱼写成某种象征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你的描写局限了,甚至老人不像老人,大海不像大海,鲨鱼不像鲨鱼。把老人写成活生生的老人,把大海写成活生生的大海,把鲨鱼写成活生生的鲨鱼,就会无处不洋溢着象征。

这就是文学作品的开放性,同样一部作品,不同的读者会读出不同的感受,即使是同一个读者,不同时期的阅读也会产生不同的感受。前提是这应该是一部优秀的作品,优秀的作品都是开放的,无论它的形式是现实的还是超现实的,是荒诞的还是写实的,或者其他种种我们已知的和未知的形式。

我这么说并不是反对批评家对作家作品分析时使用象征的方式,相反我十分赞成,我只是反对那种把理论当成篮子,把作品一个个放进去不加分类的简单做法。我觉得批评家可以用任何方式评论一部作品,只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即使透过作品的某些段落来阐述作家写作这篇作品时刚刚被一个女人扇过耳光也可以,至于这个耳光是非礼对方得来的还是欠钱没还得来的,这个最好还是私下讨论。我的意思是作家不会不食人间烟火,作品也不是海市蜃楼,来自现实生活的因素会一个个隐藏在虚构作品之中,厉害的批评家会像现在的纪检干部揪出腐败分子一样把它们一个个揪出来。

唐小兵在复旦课堂上的文本漫游里有一个段落提到小说里的卡车,他说:“因为卡车是他的小说里出现频率非常高的一个意象,它把故事里的人物串联起来,空间组织起来。余华就说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他很快就补充说,对他们这一代人来讲,卡车喷出的尾气其实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不像现在满大街跑的小车喷出的废气,给人的感觉都和污染联系在一起。卡车带给农村少年的体验是非常有意思的,几乎就是现代的气味。”

我想起来了,那是二〇〇三年十一月在芝加哥大学与唐小兵和他的学生座谈时,唐小兵说到了卡车的意象,我确实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起我小时候的经历,我经常和同学跑到海边的公路旁,等待一辆卡车经过。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卡车很少见到,有时候等上半天也没有见到一辆,终于看到一辆卡车驶来,我们会奔跑迎上去,跟着卡车奔跑,大口吸着卡车的尾气。那时候我们觉得尾气有一种令人向往的香味,工业之香。

我在写作《十八岁出门远行》时一点也没有想起这个少年往事,此后也没想起,直到在芝加哥大学时才想起来,然后又忘了,再次想起来就是现在读到唐小兵二〇〇七年的文本漫游。我承认唐小兵的解读,少年时期的这个经历在无意识里进入了《十八岁出门远行》。

接下去我应该造访语文了。很抱歉,我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篇幅的文学,才意识到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语文是进入文学的第一扇门,现在我要说说跨过这个门槛后看到了什么。

从我读到的几篇语文老师的教案、教学设计和课堂实录里,我感到我们的语文教学里有一个积极的现象,就是鼓励学生仔细去阅读一部文学作品,这是很重要的。我对中学的语文教育不了解,我自己上中学是在“文革”时期,现在的中学语文教育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但是我对大学的文学教育还是略知一二,有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大学里不少教授热衷于一上来就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塞给学生,让学生沿着教授的思维去分析一部文学作品。起初我以为只有中国的大学是这样,后来发现欧美的大学也是这样。我觉得好的文学教育应该先是阅读,然后才是分析。如果你对刚刚完成的阅读很有兴趣,那么你在分析这部作品时也会很有兴趣;如果阅读时没有兴趣,再来分析时会有兴趣吗?这就好比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互有好感之后的约会,如果两个人互相讨厌的话,当然也可以约会,但这肯定是被逼迫的,可以想象这样的约会有多么可怕。

阅读是美好的约会,当约会的两个人敞开心扉之后也就意味着他们相爱了。所以当你在欣赏一部作品的时候,这部作品也在欣赏你,因为作品向你敞开了,你也向作品敞开了。

福州八中的郑玉平老师显然同意我的上述观点,他在教案的设计思想部分提出一个阅读方法的问题。阅读如同人生中的经历,丰富的生活经历会让人在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事物时能够迅速做出正确的反应,丰富的阅读同样也会如此,起码读到什么样的作品都见怪不怪了。考虑到《十八岁出门远行》对于阅读经历不多的中学生是一个奇怪的小说,一个与他们原有的阅读经验背道而驰的故事,郑玉平用作者的“陌生化”写作来带动学生进行一次“陌生化”阅读,他提出的阅读的方法是“在充分尊重学生的独特阅读感受、体验和理解下,引导学生遵守文本语境解读文本,让学生与文本充分对话,多角度解读作品的意蕴,并从文本中获得更多人生体验”。 我觉得这样的方法会让阅读敞开,也会让文本敞开。郑玉平的方法里强调与学生平等对话,同时也要引领学生。我们不排除有些中学生已有惊人的阅读量,但是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他们的阅读,尤其是对《十八岁出门远行》这样的作品的阅读,是需要前面王平和胡古玥提到的阿里阿德涅之线的,优秀的语文老师应该都是美丽的阿里阿德涅,而且会像阿里阿德涅对待忒修斯那样对待自己的学生。

我在网上搜索到的教案里大多没有注明作者,温立三发到我手机上的几篇无法下载,看不到。为了尊重作者,也是为了尊重版权,我这里举的例子是注明了作者的文章。这些注明了作者和没有注明作者的教学设计让我开了眼界,他们在引导学生阅读《十八岁出门远行》时的方法虽有所不同,却都是简明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