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与看客(第5/5页)

连第一个小伙子也上台相劝了。他脸不红了,酒劲儿过去了。并且,也换了身合体的衣服。那时的小伙子,委实有股子帅劲儿。

“不羡神仙羡少年”——我头脑中闪过了一句古诗。

那会儿的台上,如同街头闹剧。我的目光,一会儿望向那三十二三岁的男子,一会儿望向小伙子。而他俩,一位像是大学里的青年教师在劝架,特知识分子劲儿地劝着,却总劝一句话:“别这样,别这样。”像不会劝,不得不劝。小伙子则像是他的学生,与老师同行至街口,遇到特殊情况了,老师已在示范着相劝,自己又怎能不实习着劝呢?也总劝一句:“得啦,得啦……”

我诧异——因为那会儿,我从小伙子脸上看出了腼腆!

那个敬业地结束了表演的小伙子,他又出现在台上时,将他的真性情也带在脸上了。正如那个三十二三岁的,这会儿像是大学历史系或哲学系教授的男子,将他刚才表演时必戴不可的丑俗假面留弃在后台了。

我忘了他们都是怎样下台去的。

我也不记得整场节目是怎么结束的。

我只注意观察那些与“二人转”没什么关系,却又不得不打着“二人转”招牌卖艺的人们的脸了。

当朋友跟我说话时,剧场里已只剩我俩还坐在座位上了。

朋友问:印象如何?

我说:一种忧伤。

朋友又问:忧伤?那,能接受吗?

我说:根本不能。

可,在东北三省,他们是一个不小的“族群”呢!据说,有两三千人。两三千个家庭,靠他们这么挣钱过生活,脱贫。除了这一行,没有另外一行,能使他们每月挣六七千、一万多。不过他们的收入极不稳定,一旦没人招聘,那就没有收入了。他们唯一擅长的,就是表演那些。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样的表演场所被取缔了……

所以我忧伤。

如果你是文化官员,会严令取缔吗?

不。你呢?

也不。不忍。取缔了叫他们一时去干什么?目前工作这么难找,失业的人在增加……

祝他们目前的人生顺遂吧!

当某现象与某些人的生存之道连在了一起,如果那现象并不构成对社会和对别人的犯罪性危害,如果“某些人”是人数不少的人,则我就会对“生存”二字执敬畏的态度,将文人清高的一己之见收敛不宣了。

在此点上,我承认我是“分裂”的。

并且,不以为自己多么的随俗可耻。

当我和朋友走出剧场时,马路上已清静了。剧场门口,伫立着几个人。

朋友小声说:是他们。

我也看出来了。

我忽然很想吸支烟,却只带了烟,没带打火机。

我问他们:谁能借个火?

有人掏出了打火机,并且按着,一手拢着伸向我。我吸着烟后,看他一眼,见是那个曾在台上将橡胶手套往头上套的瘦高的小伙子。

我说:谢谢。

他说:不客气。

我问:几点了?——为的是能再端详他们一番。

一个姑娘打开手机看一眼说:差5分10点了。

台下的他们,真性情的他们,依我的眼看来,竟皆是平静之人、沉默寡言之人、内向之人、腼腆之人、彬彬有礼之人,甚至,斯文之人。

似乎也皆是,有道德感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我以小说家自认为敏锐的眼,望着那样的一张张年轻而心存隐忧的脸,想要对他们微笑一下,却面肌发僵,没笑成。

又来了几个骑摩托或自行车的人,也是他们一伙的。于是他们被摩托和自行车带走了。

有人临去还对我们说:再见……

我转身看那剧场的门面,又一次联想到了《生死场》。心情,便又被难以言说的忧郁所浸淫。

朋友说:他们是去公共浴池赶场了。那种地方晚上都成了价格便宜的旅店,这个时间,他们还能在那种地方继续表演……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缄默。

远处忽然传来了沉闷的雷声。霎时起一阵大风,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