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沉默的墙(第2/2页)

后来我下乡了,我的弟弟们也被我带出徒了。

住在北影一间筒子楼的10年,我家的墙一次也没刷过。因为我成了作家,不大顾得上刷墙了。

搬到童影已十余年,我家的墙也一次没刷过。因为搬来前,墙上有壁膜。其实刷也是刷过的。当然不是用灰浆,而是用刷子沾了肥皂水刷刷干净。四五次刷下来,墙膜起先的黄色都变浅了……

现在,墙上的壁膜早已多处破了,我也懒得刷它了,更懒得装修,怕搭赔上时间心里会烦,亦怕扰邻。但我另有美观墙的办法。哪儿脏得破得看不过眼去,挂画框什么的挡住就是。于是来客每说:“看你家墙,旧是太旧了,不过被你弄的还挺美观的。”

现在,我家一面主墙的正上方,是方形的特别普通的电池表。大约是1983年,一份叫《丑小鸭》的文学杂志发给我的奖品,时价七八十元。表的下方,书本那么大的小相框里,镶着性感的玛丽莲·梦露的照片。我这个男人并不是对玛丽莲·梦露多么着迷。壁膜那儿只破了一个小洞,只需要那么小的一个相框,就能把小洞挡住,也只有挂那么小的一个相框才形成不对称的美。正巧逛早市时发现摊上在卖,于是以10元钱买下。满墙数镶着玛丽莲·梦露照片的相框最小,也着实有点儿委屈梦露了。“她”的旁边,是比“她”的框子大出一倍多的黑框的俄罗斯铜版画,其上是庄严宏伟的玛丽亚大教堂。是在俄罗斯留学学过俄罗斯文学史,确实沾亲的一位表妹送给我的。玛丽莲·梦露的下方,框子里镶的是一位青年画家几年前送给我的小幅海天景色的油画。另外墙上同样大小的框子里还镶着他送给我的两幅风景油画。都是印刷品。再下方的竖框里,是芦苇丛中一对相亲相爱的天鹅的摄影。是《大自然》杂志的彩页,我由于喜欢就剪下来镶墙上了。一对天鹅的左边,四根半圆木段卡成的较大的框子里,镶着列维斯坦的一幅风景画:静谧的河湾,水中的小船,岸上的树丛,令人看了心往神驰。此外墙上另一幅黑相框里,镶着金箔银箔交相辉映的耶稣布道全身像。还有两幅是童影举行电影活动的纪念品,一幅直接在木板上镶着苗族少女的头像,一幅镶着艺术化了的牛头,那一年是牛年。那一幅上边是《最后的晚餐》,直接压印在薄板上,无框。墙上还有两具瓷的羊头,一模一样;一具牛头,一具全牛,我花一百元从摊上买的。还有别人送我的由一小段一小段树枝组成的带框工艺品;还有两名音乐青年送给我的他们自己拍的敖包摄影;还有湖南某乡女中学生送给我的她们自己粘贴的布画;是扎着帕子的少女在喂鸡。连框子也是她们自己做的,它是我最珍视的。因为少女们的心意实在太虔诚。还有一串用布缝制的五彩六色的十二生肖,我花10元钱在早市上买的,还有如意结,如意包,小灯笼什么的,都是早市上二三元钱买的……

以上一切,挡住了我家墙上的破处,脏处,并美观了墙。

我这么详尽地介绍我家一面主墙上的东西,其实是想要总结我对墙的一种感想——墙啊,墙啊,永远沉默着的墙啊,你有着多么厚道的一种性格啊!谁要往你身上敲钉子,那么敲吧,你默默地把钉子咬住了。谁要往你身上挂什么,那么挂吧,管它是些什么,美观也罢,相反也罢,你都默默地认可了。墙啊,墙啊,你具有着的,是一种怎样的包容性啊!

尽管,人可以在墙上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挂什么就挂什么,想把墙刷成什么颜色就刷成什么颜色——然而,无论多么高级的墙漆,都难以持久,都将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褪色,剥落;自欺欺人或被他人所骗往墙上刷质量低劣的墙漆,那么受害的必是人自己。水泥和砖构成的墙,却是不会因而被毁到什么程度的。

时过境迁,写在墙上的标语早已成为历史的痕迹,写的人早已死去,而墙仍沉默地直立着;画在墙上的画早已模糊不清,画的人早已死去,而墙仍沉默地直立着;挂在墙上的东西早已几易其主,由宝贵而一钱不值,或由一钱不值而身价百倍,而墙仍沉默地直立着;战争早已成为遥远的大事件,墙上弹洞累累,而墙沉默地、直立着……

墙什么都看见过,什么都听到过,什么都经历过,但它永远地沉默地直立着。墙似乎明白,人绝不会将它的沉默当成它的一种罪过。每一样事物都有它存在着的一份天职。墙明白它的天职不是别的,而是直立。墙明白它一旦发出声响,它的直立就开始了动摇。墙即使累了,老了,就要倒下了,它也会以它特有的方式向人报警,比如倾斜,比如出现裂缝……

人知道有些墙是不可以倒下的,因而人时常观察它们的状况,时常修缮它们。人需要它们直立在某处,不仅为了标记过去,也是为了标志未来。

比如法国的巴黎公社墙。

人知道有些墙是不可以不推倒它的。比如隔开爱的墙;比如强制地将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一分为二的墙……

比如含有种族歧视的无形的墙;比如德国的柏林墙。

人从火山灰下,沙漠之下,发掘出古代城邦,那些重见天日的不倒的墙,无不是承重之墙啊!它们沉默地直立着,哪怕在火山灰下,哪怕在沙漠之下,哪怕在地震和飓风之后。

像墙的人是不可爱的。像墙的人将没有爱人,也会使亲人远离。

墙的直立意象,高过于任何个人的形象。

宏伟的墙所代表的乃是大意象,只有民族、国家这样庄严的概念可与之互喻。

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过去了,像新的墙漆覆盖旧的墙漆;一批风云际会的人物融入历史了又一批风云际会的人物也融入历史了,像挂在墙上的东西换了又换;战争过去了,灾难过去了,动荡不安过去了,连辉煌和伟业也将过去,像家具一些日子挪靠于这一面墙一些日子挪靠于另一面墙……

而墙,始终是墙。沉默地直立着。

而承重墙,以它之不可轻视告诉人:人可以做许多事,但人不可以做一切事;人可以有野心,但人不可以没有禁忌,哪怕是面对一堵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