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辑 徘徊在人生的空地上(第4/7页)

说起等的无聊,恐怕没有比逆旅中的迫不得已的羁留更甚的了。所谓旅人之愁,除离愁、乡愁外,更多的成分是百无聊赖的闲愁。譬如,由于交通中断,不期然被耽搁在旅途某个荒村野店,通车无期,举目无亲,此情此境中的烦闷真是难以形容。但是,若把人生比作逆旅,我们便会发现,途中耽搁实在是人生的寻常遭际。我们向理想生活进发,因了种种必然的限制和偶然的变故,或早或迟在途中某一个点上停了下来。我们相信这是暂时的,总在等着重新上路,希望有一天能过上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殊不料就在这个点上永远停住了。有些人渐渐变得实际,心安理得地在这个点上安排自己的生活。有些人仍然等啊等,岁月无情,到头来悲叹自己被耽误了一辈子。

那么,倘若生活中没有等,又怎么样呢?在说了等这么多坏话之后,我忽然想起等的种种好处,不禁为我的忘恩负义汗颜。

我曾经在一个农场生活了一年半。那是湖中的一个孤岛,四周只见茫茫湖水,不见人烟。我们在岛上种水稻,过着极其单调的生活。使我终于忍受住这单调生活的正是等——等信。每天我是怀着怎样殷切的心情等送信人到来的时刻呵,我仿佛就是为这个时刻活着的,尽管等常常落空,但是等本身就为一天的生活提供了色彩和意义。

我曾经在一间地下室里住了好几年。日复一日,只有我一个人。当我伏案读书写作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在等——等敲门声。我期待我的同类访问我,这期待使我感到我还生活在人间,地面上的阳光也有我一份。我不怕读书写作被打断,因为无须来访者,极度的寂寞早已把它们打断一次又一次了。

不管等多么需要耐心,人生中还是有许多值得等的事情的:等冬夜里情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等载着久别好友的列车缓缓进站,等第一个孩子出生,等孩子咿呀学语偶然喊出一声爸爸后再喊第二第三声,等第一部作品发表,等作品发表后读者的反响和共鸣……

可以没有爱情,但如果没有对爱情的憧憬,哪里还有青春?可以没有理解,但如果没有对理解的期待,哪里还有创造?可以没有所等的一切,但如果没有等,哪里还有人生?活着总得等待什么,哪怕是等待戈多。有人问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么,他回答道:“我要是知道,早在剧中说出来了。”事实上,我们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生活就在这等待中展开并且获得了理由。等的滋味不免无聊,然而,一无所等的生活更加无聊。不,一无所等是不可能的。即使在一无所等的时候,我们还是在等,等那个有所等的时刻到来。一个人到了连这样的等也没有的地步,就非自杀不可。所以,始终不出场的戈多先生实在是人生舞台的主角,没有他,人生这场戏是演不下去的。

人生唯一有把握不会落空的等是等那必然到来的死。但是,人人都似乎忘了这一点而在等着别的什么,甚至死到临头仍执迷不悟。我对这种情形感到悲哀又感到满意。

1991.1

天才的命运

1823年夏季,拜伦从热那亚渡海,向烽火四起的希腊进发,准备献身于他心目中圣地的解放战争。出发前夕,仿佛出于偶然,他给歌德捎去一张便函。歌德赋诗作答。拜伦还来得及写一封回信。这样,19世纪的两位诗坛泰斗,诗歌奥林匹斯山上的酒神和日神,终于赶在死神之前沟通了彼此的倾慕。

当时,歌德已是七十四岁高龄,在马里耶巴德最后一次堕入情网。魏玛小朝廷的这位大臣一生中不断恋爱,又不断逃避。他有许多顾忌,要维护他的责任、地位、声望和心理平衡。但是,他内心深处非常羡慕拜伦的自由不羁的叛逆精神。这一回,他手中拿着拜伦的信,在拜伦形象的鼓舞下,决心向年仅十九岁的意中人求婚。

可是,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那位使他鼓起勇气走向爱情的英国勋爵,此时尽管正当盛年,只有三十五岁,却已经厌倦了爱情,也厌倦了生命,决心走向死亡。不到一年,果然客死希腊。歌德是个老少年,而拜伦,如同他自己所说,是个年轻的老人。临终前,他告诉医生:“我对生活早就腻透了。你们挽救我的生命的努力是徒劳的。我来希腊,正是为了结束我所厌倦的生存。”

在拜伦的个性中,最触目惊心的特征便是这深入骨髓的厌倦病。他又把这个特征投射到创作中,从哈洛尔德到唐璜,他的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患有这种病。他的妻子,那位有严格的逻辑头脑、被他讥称为“平行四边形公主”的安娜贝拉,倒对他下过一句中肯的断语:“正是对单调生活的厌倦无聊,把这类心地最善良的人逼上了最危险的道路。”他自己也一再悲叹:“不论什么,只要能治好我这可恶的厌倦病就行!”为了逃避无聊,他把自己投入惊世骇俗的爱情、浪漫的旅行和狂热的写作之中。然而,这一切纵然使他登上了毁和誉的顶峰,仍不能治愈他的厌倦病。他给自己做总结:“我的一生多少是无聊的,我推测这是气质上的问题。”

气质上的问题——什么气质?怎么就无聊了?

无聊实在是一种太平常的情绪,世上大约没有谁不曾品尝过个中滋味。但是,无聊和无聊不同。有浅薄的无聊,也有深刻的无聊。前者犹如偶感风寒,停留在体表,很容易用随便哪种消遣将它驱除。后者却是一种浸透灵魂的毒汁,无药可治。拜伦患的就是这么一种致命的疾患。

叔本华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他把无聊看作欲望满足之后的一种无欲望状态,可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即使酒足饭饱的无聊,也并非纯粹的满足状态,这时至少还有一种未满足的欲望,便是对于欲望的欲望。完全无欲望是一种恬静状态,无聊却包含着不安的成分。人之所以无聊不是因为无欲望,而是因为不能忍受这无欲望的状态,因而渴望有欲望。何况除了肉体欲望之外,人还有精神欲望,后者实质上是无限的。这种无限的精神欲望尤其体现在像拜伦这样极其敏感的天性身上,他们内心怀着对精神事物的永不满足的欲求,由于无限的欲望不可能通过有限的事物获得满足,结果必然对一切业已到手的东西很容易感到厌倦。对他们来说,因为欲望不能满足而导致的痛苦和因为对既有事物丧失欲望而导致的无聊不是先后交替,而是同时并存的。他们的无聊直接根源于不满足,本身就具有痛苦的性质。拜伦自己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在《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写道:“有一种人的灵魂动荡而且燃着火焰,它不愿在自己狭隘的躯壳里居停,却总喜欢做非分的幻想和憧憬……这种心灵深处的热狂,正是他和他的同病者们不可救药的致命伤。”我相信这种形而上的激情乃是一切天才的特质,而由于这种激情永无满足的希望,深刻的无聊也就是一切天才不能逃脱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