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itre 04 夜宴行吟(第2/6页)

“入夜时分,我来到陌生的村庄,看着白天各自忙碌的人们回家团聚。父亲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孩子们放学归来。房门半开,透出一线温馨的光影,屋内传出欢声笑语,将黑夜关在门外。一切漂泊的事物都不得入内,只能待在屋外萧瑟的风中。家庭啊,我恨你!封闭的炉灶,紧锁的宅门,唯恐分享幸福的占有!有时候,我靠在玻璃窗边,隐没在黑夜里,久久地凝望着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父亲坐在灯下,母亲在做针线活,祖父的位置空着,孩子待在父亲身边学习——我心中涌起强烈的渴望,想要带那个孩子和我一起去闯荡。

“第二天,我又看见那孩子放学归来;第三天,我和他说了话;第四天,他抛下一切跟我上路。我让他开了眼界,看见了原野是多么的光彩夺目。他也意识到原野正敞开怀抱等待着他的到来。在我的教导下,他有了一颗浪迹天涯的心,一颗终于获得了快乐的心。接着,我又教会他摆脱我的束缚,去经历他自己的孤独。

“我独自一人,品尝着骄傲的狂喜。我喜欢在拂晓前醒来,在茅草屋顶呼唤太阳,云雀的歌声装点了我的幻梦,朝露就是我清晨梳洗的甘露。那时我热衷于节食,几乎不吃什么,头脑轻飘飘的,对一切事物的感知都带着醉意。我曾喝过许多酒,但我知道没有任何一种酒能像断食那样令人头晕目眩。一大清早我就觉得天旋地转,太阳还没有升起,我又在干草垛里睡了过去。

“我随身带着干粮,有时饿得快要晕过去了才想起来吃一点。这样做让我可以更加自然地感受天地万物,大自然也更能浸透我的身心。外界的事物纷涌而来,我敞开所有的感官迎接它们。一切事物都是我心中的贵客。

“终于,我的灵魂充满了诗意,是孤独让这诗意更加激情澎湃,让我在每一天结束时都疲惫不堪。

“出于自尊和傲气,我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我想起了伊莱尔的话,他在一年前就指出,我这样的幸福生活未免太过离群索居。我常在日暮时分与他闲谈。他也是诗人,对万物之和谐了然于心。在我们看来,每一种自然现象都是一种直白的语言,我们能读出其中的深意。我们学着通过飞行的姿态去辨认昆虫,根据鸟鸣声判断鸟雀的品种,从女人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去揣测她们的美貌。他对冒险也有着强烈的渴望,这种渴望吞噬了他,强大的力量让他无所畏惧。心灵的青春期啊,什么样的荣耀都配不上你!我们兴高采烈,对一切都满怀憧憬,我们试图让欲望消停下来,但任何努力似乎都无济于事。每一个念头都是燃烧的热望,我们感知到的每一种事物都散发着辛辣刺鼻的气味。我们挥霍着璀璨的青春,等待着美好的未来。我们在通向未来的道路上大踏步前进,咀嚼着随手从树篱上采撷的花朵,嘴里弥漫着花蜜的甘甜和花瓣清冽的苦味,这样的道路永远都不会显得太过漫长。

“有时候,当我又经过巴黎时,会抽出几天或者几小时回到当年的寓所,我在那里度过了学而不倦的童年。那里的一切都是寂静的。没有女人的打理,衣物随意散落在家具上。我举着灯在房间里穿行,没有打开已经尘封多年的百叶窗,也没有拉开满是樟脑气味的窗帘。空气凝滞沉闷,弥漫着令人不悦的气味。只有我的卧室还可以住人。整套寓所里最昏暗沉寂的房间是藏书室,书架和书桌上的书籍还原封不动地留在我当年摆放的位置上。有那么几次,我翻开其中几本书,借着灯光读了起来——大白天也要点灯——愉快地忘记了时间;还有几次,我打开钢琴,在记忆深处搜寻往日的曲调,却只能零零碎碎地想起某些片段,竟触动情肠,只好就此罢手。第二天,我已身在距离巴黎很远的地方。

“我有一颗天生多情的心,它像液体一样随处流泻。我觉得任何一种快乐都不是专属于我的,我愿邀请遇到的每一个人与我共享。当只有我一个人享受某种快乐的时候,就只剩下了过分的自傲。

“有人指责我自私,但我却要指责他们愚蠢。我立志不会爱上任何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但我深爱着感情、友情和爱情。当我对某一个人付出真情时,我不愿因此放弃对其他人所怀有的情感,我只想让自己经历每一次因缘际会,不愿意独占任何人的肉体或心灵。我是徜徉在天地间的流浪者,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任何偏爱在我眼中都是不公平的,我想保留一切可能,我不会把自己献给任何一个人。

“我对每一座城市的记忆,都与一次纵情声色的经历紧密相连。在威尼斯,我参加了假面舞会,中提琴和长笛为游船伴奏,我在船里尝到了爱情的滋味。那条船后面还跟着其他小船,满载年轻女子和各色男人。我们去利多岛上等待日出,然而太阳升起的时候,音乐声已经停息,我们也在疲惫中睡去。但就连虚浮的欢乐留下的疲倦和苏醒时让人感到意兴阑珊的眩晕,都令我满心欢喜。我乘着大海船来到别的港口,与水手一起上岸,走进灯光昏暗的小巷,然而又自责不该有这样的欲望,不该去体验那独一无二的诱惑。于是,我在那些下等的小酒馆附近与水手们分道扬镳,又绕回到宁静的港口。夜色寂寥无声,恍惚间仿佛能听到小巷里传来的喧嚣,奇异而凄恻。我还是更喜欢田野间的珍宝。

“二十五岁那年,我突然明白,或者说我终于说服了自己——我已经足够成熟,可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不是因为对旅途感到厌倦,而是因为我的傲气在这种漂泊生活中不受控制地在增长,这实在让我痛苦不堪。

“‘为什么?’我对人们说,‘你们为什么还要劝我去旅行?路边的花儿又开了,这我当然知道,可是那些花儿现在等待的是你们啊。蜜蜂只会在某一段时间里外出采蜜,之后便要专心酿蜜了。’我又回到了被遗弃的寓所,收拾起散落在桌椅上的衣物,打开窗户冥想。尽管一直四处漂泊,但我还是设法存下了一笔钱,我用这笔钱给自己添置了各种珍奇精巧的物件,比如花瓶和珍本书籍,尤其利用自己在绘画方面的知识,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许多画作。在那十五年里,我像个吝啬鬼一样积攒各种东西,竭尽所能地充实自己,不断学习。我学会了好几种古老的语言,可以阅读各种书籍,还学会了好几种乐器;每一天的每一个小时都花在了卓有成效的研究上;我对历史和生物尤其感兴趣,也很懂文学。我结交了许多朋友,我高贵的心灵和出身让我无法拒绝人们的友谊。友谊对于我比其他一切都更加珍贵,但我也并不过分依赖人们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