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4页)

自杀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走向极端的情绪化的行为。而且会像打喷嚏一样互相诱发。某些中国人的志气和血性受到了传染。出口转内销?不,不是出口转内销,是似乎根本就被视为没有商检资格的东西了!是既没有真正的出口也很难说还能被内销回去的东西!要想再“转内销”又谈何容易啊!就算他们不在乎如此这般地遭到贬值,胸膛又都怀揣着一颗滚烫滚烫的中国心了,脚底下这块在大海洋上流浪的中国土地还靠得住么?它又没舵,也没法儿调转航向啊!就算有舵,且有一位英明的舵手,又有谁敢担保,它绝不会在“转内销”的返航途中也“自杀”了呢?

这么一想,真是没法儿没根据没理由想得开的了。

而且,这时候,即使仍能想得开些的人,也没情绪没那份儿义务感责任感劝那些想不开的人了。没人劝他们,他们越想越发地想不开。越想越发地感到绝望。

于是又有人往海里跳。

海倒是似乎欢迎他们,来者不拒。

浮城却无动于衷,压涛踱浪,从容不迫地,百折不挠地继续前进!不管跳到海里的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视同仁地用它没在水中的“底座”将他们撞开去,或者将他们镇压下去。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同胞们,公民们!前边被挡住了,后边还有祖国呀!……”

中将在浮城的边缘地带奋不顾身地往来奔去,大声疾呼,企图阻止住每一个因绝望轻生的人。然而他的奋不顾身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无论是他本人,抑或“祖国”这个概念,此时此刻,都不能慰藉那些轻生之人的绝望了。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只做了一种选择一种决定的。甚至不是“刷盘子派”的人中,而是“五星红旗派”的人中,也有往海里跳的。他们往海里跳,乃是因为“刷盘子派”的人们分明已不能成为一种有行动为依据的“派”,他们的爱国之心似乎也便没了鲜明的比照,结果变得总之都是一样的了——都得待在这座遍地废墟的浮城上听天由命了。这使他们中某些人也很想不开了……

中将拽住一个怀抱着孩子的少妇,对她吼:“你难道忍心让孩子也跟着你一块儿死么!”

那少妇不言语,把孩子往中将怀里一塞。他急忙双手接孩子,眼见那少妇已往海里跳了!

中将反应迅敏,腾出只手拉住了那少妇一只手。但她人却已掉在浮城的边缘外了,好比掉在船的舷外。

中将一只手哪里拽得住她?而她一旦置身险境,望着下面浪花翻滚,却又怕死了,不是好声音地尖叫救命。

中将只得放下另一只手抱着的孩子,双手往上拽她。

他脚下的地却在这时开始龟裂!

有人冒险抢救走了孩子。

那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不停地嘶喊着:“妈妈,妈妈呀!……”

“快把一只手伸给我!……”

少尉匍匐在地,朝中将伸出了一只手。中将刚刚拉住少尉的手,那块地坍塌了——中将和少妇都掉下去了。两个人的身体的重量,和两个人的命,全在中将的一只手上了。也全在少尉的一只手上了!

龟裂仍在继续。

坍塌也在继续。

产生轻生之念的某些人,很奇怪的,此刻却没胆量冒搭救之险了。

反而数他们躲得远远的了,光只是麻木不仁地瞪望着。

有人从后面拽住了少尉的双脚。又有人抱住了那个人的腰。于是猴子捞月亮似的,一个接一个,拦腰抱住了一串人。然而这与其说是实际的搭救,莫如说更是象征性的行动。因为所有那些人的力量,并不能直接传达到少尉那只手上。更不能通过少尉那只手,传达给中将。

中将好比铁链之一环。一只手被那少妇坠着,另一只手被自己和少妇两个人坠着。他觉得自己都快要被撕开了!

由于坍塌不断,少尉的胸部以上,已没有地面托着,也悬在边缘之外了。明显的,如果他的双脚不是被人拖住,他自己便早被拖下海里了。万一后面哪一个抱住别人腰的人松开了双手,毫无疑问的,会有几个人活不成了!

中将是再也坚持不住了。

而且,这种坚持,似乎只是对人的毅力的鉴定了,已成了并没有什么意义的事。

中将仰脸看着少尉,无限感激地说:“小伙子,难为你这一片真心了!下辈子再报答你吧!”

少尉顿时泪如雨注,叫道:“首长,你可千万别松手!你千万不能啊!……”

中将苦笑道:“我已经尽了义务尽了努力了!为自己,为他妈的这座城市!这叫有心救楚,无力回天啊!你也是!……”

那少妇仍尖叫救命。

中将低头对她说:“唉,你这个小女人呀!为了救你,细想想还真有点儿不划算哩!不过这种事儿,也不是细想的事儿。你别叫了。刚才你那胆量哪?老百姓说,中国人,活着都不怕,还怕死么?这么一种死法,倒也简单。一位中将陪着你,你死得也够分儿了是不是?你做好准备吧!一、二、三……”

中将松开了和少尉拉在一起的手……

人们如蜂如蚁,真是如蜂如蚁了啊!不但彻底倾了巢,而且再不可能产生一个“王”。人心狂乱得近于疯魔了。似乎只有企盼上帝亲自降临了!

上帝并不降临。

倒是从冰之长城的那边飞过来了一架直升机,盘旋一圈,投于天空一朵伞花。伞下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个人。

那人刚一着地,立刻被包围了。

“打死他!”

“打死这个小日本儿!”

普遍的愤恨和恼怒,集中于那人一身。仿佛一群食人生番,要活吃掉他。

“饶了我!饶了我吧!我也是咱们中国人啊!……”

那人吓得战战兢兢,跪于尘埃,磕头如捣蒜。

人们听他说中国话,又见他还是个小青年,便都不想伤害他了。愤恨和恼怒,毕竟是冲着日本和日本人的,不是冲着同胞的。这种最应该同仇乱忾的时候,再伤害自己的同胞,岂非太没有中国人的人味儿了么?

“起来!起来!你他妈的怎么会是中国人呢?”

“两年前,大学毕业后,我到了日本。现在一家日本公司做事。端人家的饭碗,就得替人家效劳。人家派我……找咱们这座城市的市长……”

“市长死了!”

“求求同胞们了,别骗我。找不到市长,我的任务完不成,我在日本的饭碗就会丢了呀!”

少尉走到他跟前,问:“你找市长有什么公干,也可以对我说。”

他看了少尉半天,觉得少尉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从怀里取出个大信封交给少尉。

少尉刚接在手,不料被另外一个人抢去了。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当众便读。仿佛那是一封给全体中国人的公开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