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24页)

“是这样……”

市长沉吟良久,又问:“首先,是不是应该……对不幸死难的人们进行哀悼?……”

完全是很虚心的商榷的口吻。

“不,那是最后的事。”

“我想,还是放在开始好吧?”

“你一点儿心理学常识都没有么?当全市人连他们自己的命运都不可知的时候,会有耐心哀悼死去的人们么?你必须使他们完全相信,他们的生命将是安全的!城市已经受住了考验!并且,再不会有什么可怕的考验!我们已在漂向日本!全市人共作一次免费的出国旅游!逢凶化吉了!当然,首先是你自己得这么想这么相信!最后,才是哀悼!你可以流泪,可以抽泣,可以像小女孩似的哭!那都随你的便!但必须在最后!……”

“明白了……”

“大耳垂儿,别计较我这么不客气地教训你!……”

中学地理教师拍拍市长肩膀,显出一种特殊的亲密。

“你……你究竟是谁?”

市长十分诧异于对方叫出自己小学时的绰号。

“尊敬的市长,当您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您可有过难忘的伙伴?……”

市长眯起眼睛努力回忆,很没有把握地说出了几个张冠李戴的姓名,随即大摇其头,似乎连自己都知道将那些名字搞混了,又似乎连自己都否认他们或她们是他“难忘的伙伴”。

“心理学家断言,回忆是开始衰老的征兆。您什么也回忆不起来,想必您还太年轻啊!这也就难怪您的那些顾问、前顾问、准顾问感到他们有责任有义务时时刻刻三娘教子了!”

秃顶的中学地理教师尖酸刻薄地挖苦着市长,满脸呈现出了当仁不让的嘲笑意味儿。市长却没有恼羞成怒。这个躲进“巴黎圣母院”避难的秃顶的重要作为,使他非常宽厚地原谅了对方的出口不逊。他不知该相信对方是副教授还是该相信对方不过是教地理的中学教员了。

“坏孩子欺辱您的时候,没人像堂•吉诃德骑士一样勇敢无畏地行侠仗义保护过您吗?答非所问的时候,没人比您自己更觉得羞耻地暗中提示过您?您考试不及格,没人煞费苦心地替您改过分数并密谋策划怎样骗过您的家长吗?……”

对方以专业水平的启发方式帮助他回忆。

“噢!我的天!竟会是你呀!你叫……你叫什么来着?……”

市长终于回忆起自己确曾有过一个按理说是难忘的却怎么也叫不出姓名的小学同学了!

这一种戏剧性的重逢使市长显得挺激动。

“快告诉我,你叫什么来着?……”

的确,谁也没法儿将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和某一个小学同学的模样比较符合地重叠在一起。

“我不告诉你,自己慢慢想去吧!你个大耳垂儿……”对方至爱兄长般地笑了,捻了捻市长的耳垂儿,接着完成他主动承担的使命,继续创作《告市民书》……

一队队的年轻人,开始打扫各条马路和街道,担负起了初步清洁城市的义务。尽管人鸥之战,仍在城市的局部激烈地进行着。他们并非城市清洁工。是大学生。他们用种种工具,或可以代替工具的东西,铲着刮着压实于路面的层层尸肉。它所散发的血腥之气令人作呕。忽而,会铲起或刮起一件上衣,一条裤子,一只压扁的鞋。压扁的鞋如同压扁的小鸡或耗子,无言地诉述着某一个人的惨死。这些内心里升华着义务感责任感的年轻人,强忍住他们的悲哀,将一切属于人的物品,尽可能地从尸肉中剥离出来,归拢一起,留待死者的亲人认领。他们剥离时的那一种仔细,仿佛考古工作者发掘出土文物。它们证明着,在压实于路面的层层尸肉中,有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然而他们是谁也无法剥离出来的了。

接着出现在马路和街道上的是工人。是那些因为“三班倒”被鸥鸟困在工厂里的工人。他们和大学生一样,仗着人多势众才得以冲出。也和大学生一样,几乎人人“挂彩”。但鸥鸟们毕竟不再敢肆无忌惮地追逐了。它们知道,只要一离开保存自己和抵御人的反攻的地方,必死无疑。

城市的局面现在已经发生了逆转。马路和街道已经根本上控制在人和人的武器之威力下了。

鸥鸟们像蝙蝠似的,将它们的一切藏身之所视为“堡垒”。它们对人被动的抵御比它们对人主动的进攻更加凶猛。既顽强且壮烈。成千上万的它们的同类之可怕的覆灭下场,使它们无比恐惧。这一种恐惧化作更加空前的对人的仇恨。这一种仇恨仿佛使它们决计与人较量到底,直至最后一只被从肉体上消灭为止似的。它们的小眼睛,被仇恨和恐惧刺激得红红的。

然而人对它们的消灭行动也更加残忍。正如它们先前对人的进攻相当残忍。人并不考虑忏悔的问题。正如它们并不考虑上帝存在不存在的问题。人已别无选择。它们也是。

当人和生命形式的一切争夺生存空间和生存权利的时候,人是可怕于任何猛兽凶禽的。人以理性加上智谋所体现的残忍,比猛兽凶禽之残忍有过之而无不及。人是地球上最不可被触怒的动物。

鸥鸟们的负隅顽抗,使执行消灭它们任务的人们,感到若不全部地彻底地消灭它们,城市将永无宁日。

救火车在火焰喷射器的掩护下一往无前地逼近那些鸥鸟们聚集其内的建筑。消防队员们戴着封闭头盔,穿着鸥鸟们的喙和爪轻易啄不透也挠不透的防护服,单膝跪在那些建筑的门首台阶上,用高压水龙向里面扫荡。掺了硝酸以及种种对肉体具有腐蚀性的化学成分的海水,绝不比火焰喷射器的威力小。鸥鸟们一旦着水,羽毛便发出滋滋的细响冒起白烟,顷刻曲卷成为一身鳞状的胶着物,使它们的样子又丑陋又肮脏又怪诞。而成为那么一种样子的它们,令决心全部地彻底地消灭它们的人,产生着无比的厌恶。水柱继续直射到它们身上,于是它们的身上也发出滋滋的细响冒起白烟,于是它们的身体也曲卷变形,最后化作一摊摊粉色黏乎乎的东西,一堆堆牛屎似的淤积着。某些鸥鸟的两只爪子已经蚀得不是爪子了,而像被火烧过的散发着焦臭气味儿的皮子。它们绝望地扑扇着羽毛半秃的翅膀,在或高或矮的有限的空间做最后的挣死的飞翔状。散发着焦臭气味儿的不成形状的爪子,在它们的腹下垂悬着,被皮筋似的东西与它们的身体连着。它们中有许多已蚀瞎了眼睛。有些头被蚀得和爪子一样了。然而它们的翅膀仍绝望地垂死地扑扇着扑扇着扑扇着。它们凭着本能知道,翅膀一旦停止了扑扇,坠落地上的水中会是怎样的厄运。它们在飞翔状中互相撞着,被撞着。精疲力竭的翅膀完成最后一次象征性的扑扇,终于还是坠落了下来。坠落之前发出的哀鸣令人心悸。坠落之后在不停的蠕动中,渐渐化作一摊摊粉色的黏乎乎的牛屎样的东西。那样的一些东西,倘细心观察,仍在呈现着生命的微颤。不过人们是在对它们进行消灭,不可能那么细心地观察它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