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页)

有次市委办公厅的一位副主任把他接到市委,说市长要见他。

他倒并没有忐忑不安。他想,他又没犯法,怕市长干吗。别说市长,省长也不怕。党中央的书记也不怕。难道兴“官倒”搜刮民脂民膏,就不兴我马国祥正大光明地“为人民服务”么?何况我也多次出色地为党服务过!……

他正这么想着,市长走入了会客室。

四十三岁的、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的市长,见了熟人似的问他:“来了?”并主动向他伸出手。

“来有一会儿了。”他说——虽已和对方握过了手,却不知对方究竟是不是市长。在他想象之中,市长啦省长啦一干共产党指派给百姓的父母官,大抵尽是些老头子。是些比自己年龄要大得多的男人。是些长者,尊者。即或年轻,那也是相对而言的。年轻点儿的老头子罢了。对方却分明更像位中学教员。而且丝毫没有尊者的风度。

“让你久等了。”市长不无歉意。随即又解释道:“刚散会。共产党会多嘛。”

肯定就是市长了——他想。因为对方出乎意料的年轻,他一时竟有点儿不知所措。不知该把自己的敬意控制于多大的分寸内,才符合自己的年龄。

“坐,坐……”市长打量着他,摇摇头笑道,“马国祥,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嘛!我还以为你是个大块头呢!”向他探过身,用手背拍拍他肚子,又说,“这也不大呀!摆易拉罐,最多也就四个,怎么能喝那么多瓶酒?有什么诀窍?”

“没诀窍。真没诀窍。嘿嘿,热水袋看去没暖瓶大不是?可满满一暖瓶水灌不满它。人的肚子也是同样的道理。”

他也笑了。觉得这位市长不错。没架子。最初产生的局促,也就放松了。

“吸一支……”

市长掏出烟敬他。他赶快掏出自己的烟。市长的是“中南海”。他的是精装“骆驼”。

他说:“吸我的吸我的。有好的不吸次的嘛。”

“对。有好的不吸次的。”

两人吸着烟,市长又问:“听说你这绝无仅有的一行收入很可观呀?”

他说:“马马虎虎。和歌星们比,差远啦。”

市长说:“别和他们比呀。和他们比,连我都觉着委屈。你真是酒精免疫么?”

他点了点头。

“那就好。可千万别为钱,不惜糟蹋身体啊!”

市长的话,使他听来倍觉关怀。他又点了点头。

“我派去接你的人,没告诉你,我请你来什么事?”

“没有。”

“我嘱咐过他,不让他预先透露给你。怕你不给我面子。现如今,有些人,对我们这些共产党的官很不友好哇。你这个人还不至于的吧?”

“那得分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凡瞧不起我马国祥的,我才不替他们当酒篓子呢!”

他直人快口,坦诚相见地回答。

市长又笑了:“你的脾气我早有耳闻。听人传,你将旅游局长可坑苦啦!他记恨着你咧!”

一次,本市旅游局长宴请外省的一位旅游局长。对方是个海量之人。随行者也都是酒桌上的骁兵强将。本市旅游局长自愧弗如,预先请他压阵脚。没想到,双方入席后,一句脱口而出的话,令他逆耳,借故上厕所,把人家临阵出卖了。结果本市旅游局长那天连家都没回成,就在大饭店开了个房间,昏昏沉沉躺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过来……

市长见他不好意思,便说:“不过他也活该。明明没酒量,还死要面子。逞能贪杯,不是活该吗?咱们言归正传。有一家日本商团,要和咱们做一桩大买卖。商务洽谈中,他们并没占什么实际的便宜。今天我为他们饯行。他们扬言,要在宴席桌上再较量一番。当然啰,咱们是主人,他们也没法儿骄客欺主。不过我想既打发他们个高兴,宴席桌上又不至于长人家的威风,灭咱们中国人的志气。所以嘛,才请你这位杨五郎出山……”

“市长你放心。不就是对付几个小日本么?不就是喝酒么?我马国祥今天代表一回咱们中国,横扫他们东洋一大片!……”他感到这位没架子的、和他很聊得来的市长,简直等于是在至诚相托,不禁斗志昂扬。

那些日本人,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个个,都不是半斤八两的中国人能轻易招架得了的。而且,和某些中国人一样的德性,似乎非将主人们用酒杯打倒不可。

马国祥坐在市长旁边。市长介绍他时,说:“诸位日本朋友,这位马国祥马先生,是本市的酒圣,好比围棋方面的棋圣。今天我请马先生作陪,足见我对诸位的一片真诚。我相信,诸位一定会酒兴倍增。如果,我们本市的酒圣,居然在诸位面前醉得不成体统,那么我向诸位许一个诺言——今后诸位光临本市,本市一切大小酒家,二十年内免费款待诸位各类名酒,并授予诸位本市永远嘉宾称号!”

市长这番话,说得极其郑重。目的在于,一开始就将对方的进攻意识引附到马国祥身上,借以保护老弱部下。所谓水来土屯,兵来将挡之策。

于是那些日本人,对马国祥展开车轮战术,简直就不容他放下酒杯。他面带微笑,一杯接一杯干。后来,请翻译告诉他们,他这么喝,很不过瘾,很不痛快。干脆请他们先喝。他们喝光多少瓶,以瓶为证。他呢,一总喝……

市长招来服务员,交代了几句。片刻,响起生猛男人们粗壮嗓音的歌吼——

 

喝了咱的酒
上下通气不咳嗽
喝了咱的酒
滋阴壮阳嘴不臭
……

 

市长的随行秘书站起来冲服务员嚷:“怎么放这个呀!换一盘,换一盘,换一盘轻松悦耳的。”

市长扯扯秘书衣角,示意他坐下,说:“我吩咐的。此时此刻,放这一盘多好哇!多助兴啊!”

马国祥听了,觉得这一位市长,真是可爱极了。为给市长争口气,他去了一次厕所。把膀胱彻底泄空。归座后,感到胃缩腹空,就把那几个盛气凌人的“小日本”不动声色地来欣赏。

几个日本人,分明的,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其中一个,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轻蔑地说:“你们,中国,女排的,例外,其余的,统统,吹牛大大的……”

市长一笑,说:“中国是第三世界,很落后。连吹牛,也是第三世界的水平,要虚心地向贵国学习,取长补短。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他们显然意在离开中国之前,宣泄一通商务算盘落空的沮丧,齐心协力获得一张本市市长签发的特许证,间接弥补物质的损失,尤其是精神的损失。尽管市长那番话,说得相当之郑重,他们却认为不过是郑重的戏言而已。也许正因为他们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似乎都豁出去了。都置生死于度外了。都发扬起武士道精神来了。似乎都横下一条心,不成功,便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