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快手刘五洲(第2/4页)

  “那倒也是。”我说,“你学这个干吗?将来准备摆地摊还是上春晚啊?”  刘五洲摇了摇头,把桌面上一个扣着的杯子移到桌边,哗啦一翻,口朝上立在桌上。里面一杯清水,多少有一些洒在桌上。

  比起变花生,这可有点邪乎了。

  “叔,我跟你说吧,”他又唰地翻起一个杯子,“这没什么新鲜的,全凭手快。我学这个,也不为摆摊,也不为上春晚。我只为打赌。”  他说着,把手里的杯子推给我。一股酒味儿飘出来。

  “打赌?什么赌?”  “人命关天的赌。”他说着,端起杯来喝了一大口,接着像只沮丧的狗一样吐了半天舌头,“我跟我哥打了一场赌。赌得是抓阄。这场赌太大了,我必须赢。”  看他的表情,似乎不太想说抓阄的内容。其实我大致想得到:乡下孩子,无外乎争家产。

  “那,赌得赢吗,现在?”我问。

  刘五洲没说话。他把左手张开,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个不休。看着看着,手心多出个纸团。再一翻,又没了。一会儿又出来两个。又一翻,没了。再一翻,出来三个。最后一共出来四个,放在桌上,用手一抹,就全都不见了。他又喝了口酒。

  “叔,我不知道,”他低着头,“一百次失手一次。但是我一次都不能失手。”  我有心问到底赌了什么,但看着他的表情,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我们其实并不算很熟。

  最后我什么也没说。刘五洲抬头看了看我,笑了笑,拿起杯子往我面前那杯一撞,突然豪气顿生,仰头挺胸道:“没啥,叔,我能赢!”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举了举杯,喝了一口。还真是酒。

  “叔,太晚了,您回去吧。我得尿个尿去。”他说。

  之后有一个月我没见着他。

问店里的小姑娘,答说刘五洲病了一场,好像还住院了,不知道还回不回来。我想,他那个身板儿,看着就像是有什么病,估计是回老家养病了。

没想到几个礼拜之后,他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店里了,只是脸色有点苍白。

  “干吗去了你?”我问他。

  “咳,病了,没啥事儿,叔,别担心!”  “呸,谁担心你?端面去。”  打那起,见他的面就少了,因为我来得晚,而他似乎较少值下午班了。十一月的一天晚上,冷得让人不敢往后想腊月什么样。我裹紧衣服顶风去店里吃面,看见刘五洲正在给筷子消毒。消完毒,他把筷子一把一把地往桌上的筷笼里扔,例不虚发,惊得我站在门口半天没敢进门。他看见我,咧嘴一笑:“叔,您来了,快进来,冷!”  我在常坐的桌边坐定,要了碗面。等我吃完,略微暖和了一些,刘五洲就搬凳子坐在一旁跟我聊天。

这天我给他讲了很多古人,因为我记性不好,估计有很多讲的是错的,比如我说孔融是晋国人,这也可以说是为了增加亲切感和说服力。刘五洲捧一杯热面汤听我讲,有时大笑,但大多时候很安静。末了,他收去碗筷,给我点了根烟。

  “叔啊,今天再给您变个新鲜的,好不好?”他说。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我又不老(这是真的,作者注),我点点头。

  “您先把账结了吧。”他神头鬼脑地说。我一皱眉头,摸出一张一百的给他。

  “您这也太大了,叔,”他接过钱,“我给您破开。”  他把这张大钞横着折了又折,成了一根纸卷,比直了藏在左手中指后,右手捏着一捋,接着双手展开,变成了一张五十的。

  “我×!”我爆了粗口,“快给老子变回来!”  刘五洲嘿嘿一笑,如法炮制,再一展开,变成了一张二十的。

  我颓然坐倒,靠在靠背上,有气无力地说:“妈的,你玩儿吧,臭小子。”  于是我看着他把这张钱变成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最后揉成了一个小纸团,用手掌一压,再一打开,居然变成了一个硬币。接过来一看,还不是人民币,是游戏厅币。

  “你小子生了场病,本事可大了,”我叹道,“往零碎了变算什么本事啊?你给我变回一百的来。”  刘五洲低下头,乱糟糟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我要能那么变,”他小声说,“还打什么赌啊,叔。”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冬去春来,妻子从广东出差归来,我也很少一个人去吃面了。即便去吃,也不会在那个点儿去;即便在那个点儿去,也没有人陪我聊天了。因为别的服务员干活太慢——相对刘五洲而言——所以总是很忙乱,没什么时间理我。我一直不知道刘五洲去哪了,更不知道他跟他哥打的什么赌。

  一直到我知道他死了。

  初夏,不是五月就是六月的一个周六中午,我忘了是因为什么,一个人去吃面。中午吃面,过程极简单:点、吃、结账、走。一般没工夫聊天。没想到过来个小胖子,也是十八九岁,穿着面馆的制服,弯下腰小声说:“叔,您认识刘五洲吧?”  我一横眉毛,刚想骂人,谁是你叔?怎么是个半大小子都叫我叔?我有那么老吗?忽又一想,除了刘五洲,其实并没有什么半大小子叫我叔。

  “你说刘五洲?”我放下筷子,“变戏法那个?”  “对对!”小胖子使劲点了点头,我真担心他把头甩出去砸着谁,“他出事啦。”  “出事?出什么事?”我挑了挑眼眉,“是改名叫刘谦,终于上春晚了吗?”  “不是,唉!”小胖子急了,用指关节直敲桌子,“他死啦!”  那天晚上,小胖子在隔壁烧烤店门口的大排档,就着两瓶啤酒给我讲刘五洲的事。

  小胖子也是这家面馆的服务员,见是见过一万多次,但并没有聊过天。他是刘五洲的同乡——不仅同乡,还同村。这应该不假,因为他是我所见的在店里唯一跟刘五洲聊得比较多的人。他们村的小伙子,大部分都出来到各城市的面馆打工,有出息的当面点师傅,抻面削面,没出息的端盘子洗碗,反正是跟面干上了。

  刘五洲兄弟两人,哥哥叫刘四海。爸爸早死,妈妈把俩儿子带大,还没看见儿媳妇的影子就撒手了。好在哥哥成人了,能种地养鸡维持生计,弟弟就出来打工。去年春节,刘五洲回了趟家,关于他哥哥的病,他成了村里最后一个知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