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起来(第6/6页)

她讲的时候英曼一直觉得迷迷糊糊的,药在身体里起作用了。

等她说完,英曼拍了拍她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手背,说:真是一位夺羊铃铛的女豪杰。

英曼又睡着了。醒来时天是黑的,雨已经停了。天气很冷,羊在他身边趴成一堆取暖,它们身上的味道太重,熏得英曼几乎流出眼泪。他说不上现在是睡前的同一晚,还是己经又过了一个白天。篷车地板的缝隙中透下几线油脂灯的亮光,英曼从车下爬出,站起身,脚下净是湿漉漉的落叶。一小片月亮斜挂在东方,星星全部悬在老地方,一颗颗又冷又亮。山脊后面,一座黑黝黝的巨大石峰,高高插进天空,像一个哨兵,随时警惕着从天而降的侵袭。上路的强烈冲动又袭上英曼心头。他敲了敲篷车的门,等那女人叫自己进去,却没人回答。英曼开门走了进去,她不在车里。他看着桌上的本子和纸,拿起一本日记随手打开,见上面画着山羊。它们的眼睛和脚画得跟人一样,下面写的话很乱,似乎是比较山羊在热天和冷天的不同表现。英曼接着往前翻,看到一些图上画着植物,还有更多的山羊,姿态各异,全部用有限的几种暗色画成,让人以为她用的是衣服的染料。英曼读着附在图上的说明文字,它们记述了山羊吃的食物,彼此之间的态度,以及每一天情绪的变化。在英曼看来,她似乎打算一点不落地为山羊的习俗作个全记录。

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英曼想,做个高踞云端的隐士。让喧嚣烦扰的世界在记忆中淡忘,一心只关注上帝所造的更优美的事物。但他日记读得越多,越是禁不住想,当那女人翻阅几十年的日记,计算距年轻时的某件往事过了多少岁月,该是怎么一种心情。那个她想嫁的黄头发农家少年,那一次短暂的浪漫。在秋收后某一日欢闹难忘的舞会上他们相遇,一轮金黄的月亮挂在树梢,她在门廊上张开双唇,吻着他,屋内小提琴奏着古老的乐曲,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兴奋。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太多年月,即使没有那份与之相伴的甜美记忆,单单是这个数字便足以叫人黯然神伤。

英曼四下看了看,发现车上连一块镜子都没有,他推想那女人平时梳洗一定全靠感觉。她是否连自己近年的模样都不知道呢?长长的头发,像蛛丝一样又细又白;眼睛周围和颌下的皮肤松弛下垂,堆满褶子;额头上布满褐色的斑点,耳朵上生出短毛。只有脸颊是红润的,蓝色的瞳仁依然明亮。如果在她面前举起一面镜子,她会不会被镜中白发苍苍的老人惊得当堂倒退?因为在她心里,仍然保留着自己几十年前的模样。与世隔绝的人,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心理。

英曼等了很久,那女人还没有回来。曙光升起,他吹熄油灯,又掰断一些木柴添到小炉子里。他想出发,却不愿意就这么离开,连感谢的话都不说一句。上午已经过去大半,那女人方才回来,进门的时候,手掐后腿拎着一对野兔。

——我得走了,英曼说,我只想看看能不能付你一点饭钱和药钱。

——你尽管付,她说,但我是不会收的。

——那么多谢你了。英曼说。

——你听着,如果我有一个儿子,我也会对他说同样的话,你要多加小心。

——我会的。英曼说。

他转身向车外走,却又被她叫住。带上这个,她说着递给英曼一张纸,上面极为精细地画着一嘟噜腐臭花秋天结的蓝紫色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