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斗鸡一样生活(第7/8页)

他们举起步枪。

一个小男孩,也就十二岁出头,跪在地上哭了起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犯人说:你们怎么能这样,难道想在这里把我们全杀死?

有一个人垂下手中的枪,看着领头的人说:我当民兵可不是为了杀老大爷和小孩子的。

领头的对他说:要么开枪,要么就去跟他们待在一起!

英曼看着对面阴暗的松林。这就是我长眠之地的风光了。他心里想。

他们一起开火,大人和孩子纷纷倒下。维西朝前迈步,直到给绳子拉住,他在枪声中喊道:现在放弃这卑鄙的行为还不晚!随后身上就被打出好几个洞。

击中英曼的子弹先已经穿过了维西的肩膀,因此冲力大减。它沿着头部一侧的发际线,在头皮与头骨之间穿过,从耳后飞出。他像被一把扁斧劈中,倒在地上,却并未完全丧失知觉。他无法移动,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而且也不想动弹。他能看到世界在身外继续运行,却觉的自己并不是它的一部分。它似乎在对人的理解力进行嘲讽。人们在他周围倒下,死去,仍被绳索连在一起。

放完枪后,他们站在一旁,似乎不清楚下一步该干什么。其中的一人似乎突然发了神经,或者中了什么邪,他唱着《棉眼乔依》,手舞足蹈地蹦来跳去,直到另一个民兵用枪托照他的腰眼给了一下。最后一个人说:还是把他们埋了为好。

这活儿他们干得很是马虎,只在地上挖出一个浅坑,将尸体横七竖八扔到里头,盖上一层浮士,厚度正好适合种土豆。干完后,他们骑上马走了。

英曼脸朝下倒在坑里,头搭在臂弯上,有呼吸的空间。身上压着的土非常薄,如果死在这里的话,原因可能是饥饿,而非窒息。他趴在那里,晕一会儿醒一会儿,神志始终模糊朦胧。泥土的气息向下牵引着他,他找不到可以让自己站起身来的力量。死在这里似乎比活下去更为轻松惬意。

但在天亮前,几只野猪跟着空气中的血腥味,从林子里下来,用长嘴在土里翻着。尸体的胳膊、脚和头接二连三露出地面。很快,英曼就给拱了出来。他睁开凄凉、困惑、戒备的双眼,与一只长着粗大獠牙的公野猪的长脸打了个照面。

——呀!英曼轻喊了一声。

野猪向后退开几步,然后停下来,眨着小眼睛吃惊地看着他。英曼将整个身子从土中挪动出来。他重新产生了挺起身、好好活下去的愿望。等他挣扎着完全站立起来,野猪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又走回来在地里拱着。

英曼仰望无月的星空,发现天空似乎变了样,他竟然找不到一个熟悉的星座。好像星星全被人用棍子搅乱,再没有任何线索可寻,只是一片黑暗中寥落散乱的光点。

头部受伤总是这样,英曼流出的血与伤势根本不成比例,面部全被鲜血糊住,沾满了泥土,看起来犹如一尊赭色的泥塑头像,揭示着早期人类初具轮廓的五官。他摸到头皮上的两个洞口,用手指抠了抠,发现已经被血凝住,感觉有些麻木。他用衬衫下摆在脸上擦了擦,却没有什么效果。之后,他抓着手上的绳子向外拉,全身使力,很快就把维西从土中拽了出来,像从泥潭中钓起一条大鲈鱼。维西的脸上保持着木然而困惑的神情,眼睛张开,泥土沾在上面。

英曼看着他,对他的死并不特别难过,但也不觉得这是正义伸张、恶有恶报的证明。英曼见到了太多的死亡,在他眼中,死亡已经完全成了一种随机的事件,毫无道理可言。他甚至无法计算近来有多少人在自己眼前死去,但毫无疑问,应该数以千计。死亡的方式千奇百怪,有的你就是想上几天也想不出来。他已经习惯于面对死亡、在死人中间走过、睡在他们中间、平静地将自己看成一个将死之人,以至于死亡对于他已不再是一件阴森神秘的事情。他担心自己的心被火焰炙烤太久,可能再也无法做回平民百姓。

英曼四处张望,找到了一块尖利的石头,他坐下来,在石头上磨捆住双手的绳索,直到日出,才将绳子磨断。英曼再次看了看维西,他的一只眼皮垂下来,几乎要完全合上了。英曼想为他尽一番心意,但连挖坑的铁锹都没有,惟一可做的,就是把他脸朝下翻过来。

然后,英曼背对着朝阳,向西走去。整个上午,他一直觉得眩晕,头部的胀痛与心跳同步,脑壳似乎随时会裂成无数碎片,掉在脚下。他从一道篱笆边采下一把羽毛状的蓍草叶子,用捋去叶片的梗把它们扎在头上。据说蓍草可以减轻疼痛,确实发挥了一定作用。头上的草叶随着他疲惫的脚步抖动,一上午,他就这样一直盯着它们投在地上的影子,向前赶路。

中午,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英曼心头一片茫然,三条路摆在面前,却不知该选哪一条。他心里毫无头绪,惟一可做的,是将身后的来路排除在外。他抬头望天,想辨别方向,但太阳正在天顶,似乎朝哪边落下都有可能。他摸摸头发边上那道拱起的弹伤,触手是已凝固的血块。很快我就要挥身是伤疤了。他想。脖子上在彼得斯堡留下的红色伤疤也开始疼了起来,假乎要对新的弟兄表示同情,整个上身都像满是溃疡一般难受。他决定先在铺满松针的路边坐一会,等待出现某种迹象或征兆,告诉他选哪一条路为上。

时醒时睡地过了半晌,他看见前面路上一个黄种奴隶赶着一架爬犁走了过来,拉爬犁的两头牛个头差别很大,一头红色一头白色。爬犁上装着许多新木桶,还有一大堆黑色的小西瓜,像木柴一样码的整整齐齐。那人瞧见英曼,将牛喝住。

——我的天,他说,你看起来像个泥人。

他握拳在两三个西瓜上敲了敲,选了一个扬手扔给英曼。英曼把西瓜在一块石头的棱上砸成参差不齐的两瓣,粉红色的瓜瓤非常密实,点缀着黑色的瓜子。他像条恶狗一样,把头埋进半边西瓜里,然后又转向另一半。

待他把头抬起,就只剩下两瓣薄薄的西瓜皮了,粉红色的汁液顺着他的胡须滴到路面上。英曼低头瞧了一阵它们滴出的图案,期望从中看出某种征兆或启示,因为他知道自己太需要帮助,不管是什么来路的。但他却看不出任何眉目,那些小泥坑既不像图腾,也不似象形文字,无论他怎么调换角度都是枉然。他心想,那个看不见的灵界已经将他抛弃,不给他一点卜测未来的能力,让他孤独一人,没有指引不辨方向,走过一个只剩重重磨难的破碎世界。

英曼停止对地面的现察,抬起头说:谢谢你的西瓜。那黄种人穿着灰色羊毛衬衫,袖子捋到胳膊肘,光着双脚;身材瘦削精悍,无一处不细,但脖子和小臂上却肌肉盘虬。他的帆布裤子明显是给一个身材更高的人做的,裤脚向上卷起很高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