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下面的土地(第8/11页)

到达后的头几个星期,她和门罗去拜访教堂现有的和潜在的会众。艾达发现当地人确实有些古怪,尽管并不完全像查尔斯敦人预言的那样。在走访的过程中,他们发觉这些人脾气暴躁,待人冷漠,并且在很大程度上让人无法理解。他们经常表现得好像受了侮辱,尽管门罗和艾达都不得要领。许多人的家宅田园措置得好像随时准备应敌作战一般。父女俩来访时,只有男主人会到门廊上接待,有时候他们被请进屋内,有时候则不会。但经常,艾达宁愿尴尬地站在院子里,也不愿进屋,因为那里面实在太可怕了。

即使在大晴天,房子里依然黑洞洞,百叶窗或窗帘永远都是拉上的。屋里尽管不脏,却混合着一股饭菜、动物和干活的人身上特有的古怪气味。长枪立在墙角,或者挂在壁炉架或门上方的钉子上。门罗往往会长篇大论地说上一通,先做自我介绍,然后阐释教堂的使命,讲解神学,敦促他们参加祈祷会和其它教会活动。那些男人则一直呆坐在椅子里,两眼不瞬地盯着壁炉里的火。许多人打着赤脚,脚丫子朝前一伸,丝毫不知羞涩。从举止神态来看,就好像他们是一个人呆着,根本没有客人。他们看着火,一字不吐,脸上神情木然,肌肉纹丝不动,根本看不出对门罗的话有任何反应。如果用一个直接的问题迫他们回答,他们会坐着想上半晌,有时支吾答上两句,但通常他们干脆把眼一瞪,紧盯着门罗看,似乎这样就表明了他们乐意传达的所有信息。房子里还有人藏着,可能是家里的女人、孩子、和老人,艾达可以听见他们在其它房间里走动的声音,但他们是不会出来的。似乎,在他们看来,自己山沟以外的世界无比可怕,任何与外来人的接触都是污秽不洁的,而且,除了亲戚邻里,其他人最好都当成敌人。

每次这样的拜访之后,艾达和门罗总是惶惶然离开,驾车飞奔上路。门罗会谈起人们的无知,并为此谋划相应的战略战术。而艾达则只感觉到车轮在旋转,他们在急匆匆地逃遁,并且对这些人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嫉妒,他们好像根本不在乎她和门罗知道的那些东西。显然,他们对人生另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并完全按照自己的主张生活。

后来,在当年夏天,门罗遭遇了自己传道生涯最惨痛的败衄。这事还与爱斯科和莎莉有关,会众中一个叫密斯的德国人告诉门罗,斯万哲一家对教义无知到极点。据密斯说,爱斯科基本不识字,事实上,他的历史知识从来就没超出过神在《创世纪》中最初的作为,光的创造大概是他完全掌握的最后一件事。而莎莉·斯万哲的无知程度,则有过之无不及。他们都把《圣经》当成一本魔法书,像吉普赛人看手相一样,拿它来占卜凶吉。他们把《圣经》高高举起,再撒手让它落到地上,用手指头在打开的那页上随便戳中一个词,然后煞费苦心地琢磨出它的意思。他们将其当成神谕,是直接来自上帝的旨意,因此遵行不悖,不敢有丝毫差池。上帝说走,他们抬脚就出门;上帝说停,他们就雷打不动;上帝说杀,爱斯科拿起斧子就去找母鸡。这一家尽管无知,却是想不富裕都不成,他们的农场占据着好大一片山沟谷地,全是肥沃的黑土,甘薯长得跟人的胳膊似的,而且不必费力伺弄,只需除除杂草就万事大吉。只要门罗能让他们换换老脑筋,他们就会成为教堂极有价值的信徒。

门罗遂由艾达陪着登门造访。主客一道坐在门廊上,门罗想方设法地引导爱斯科与自己讨论信仰问题,爱斯科却一直佝偻着身子,对本人的情况和信仰都很少吐露。门罗发现,在爱斯科身上,除了对动物、树木、山石和天气的崇拜,没有任何其它宗教信念存在的迹象。门罗因此判定,爱斯科是位古老凯尔特人的孑遗,他仅有的那些观念,非常可能是盖尔人的遗俗。

良机不容错过,门罗开始讲解真正宗教之高妙,当说到圣三位一体时,爱斯科精神一振,接过话茬说:三而为一,像火鸡的爪子。

再过一会儿,门罗拿准爱斯科确实还未曾耳闻他自己文化的核心叙事,就讲起基督的故事,从他荣耀的降生到血泊中的受难。他讲到了所有著名的细节,在保持简洁的同时,极尽所能,发挥自己的雄辩之才,说完后,往椅子上一靠,静待其变。

爱斯科道:你说这些都是一段时间以前发生的事?

门罗道:两千年了,如果你觉得这算是一段时间以前的话。

——哦,那确实得说是有年头了,爱斯科说。他目光挑剔地看着自己向下耷拉着的双手,手指屈伸,那劲头似乎在检测一件新工具是否合度好用。他想了一会儿说:这位老兄下到人间,就是为了拯救我们?

——是的,门罗答道。

——拯救我们脱离自己的邪恶本性等等?

——是的。

——而他们仍对他干了那些事?拿钉子钉他,用刀子刺他,那一套事?

——正是,门罗说。

——而你说这故事已经到处传了两千来年了?爱斯科问。

——差不多。

——这么说,是很久了。

——非常久了。

爱斯科咧嘴笑了起来,似乎解开了一个谜团,他站起来,拍了拍门罗的肩膀说:既然这样,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大约就是希望事实并非如此。

当晚,门罗在家设计各种方案,考虑怎样才能最好地向爱斯科传授正确的教义,使他免于沦为异教徒。门罗压根没想到,自己已经成了别人幽默的对象,而且,他一进门就明显表露出的拯救无知者的态度,已经造成严重的冒犯。当然,他同样不会料到,爱斯科不给他吃闭门羹,也没兜头扬他一盆脏兮兮的洗脚水,或是像其他受到类似蔑视的人可能做的那样,拿猎枪指着他的鼻子,相反,性子温和的爱斯科,只是欣欣然地将大把的“无知”双手奉上,既然他来找的就是这个。

爱斯科没对任何人宣扬过自己做的事。实际上,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门罗到底会不会知晓事实真相:他和莎莉早都是浸礼派教徒了。是门罗自己,在向人打听还有谁和爱斯科一样愚昧的时候,把故事传出去的。让他诧异的是,大家竟会认为这故事很幽默,而且经常在店铺或路上拉住他,请他来讲。他们会像大多数人在听一个耳熟能详的成功笑话那样,等着他重复爱斯科的最后一句话。如果门罗自己不说,有些人就替他把那句话重复一遍,显然是觉得这样故事才完整。直到莎莉最后过意不去,告诉门罗他已成笑柄及其原委,此事才算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