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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绘画的同时,她满怀热忱地投入了对难民儿童的艺术教育。她已经不能放弃在维也纳开始的艺术教学实验。那是她的专业。她以前的一个学生是一位幼儿教师,不久也加入了她的工作。弗利德的教育显然是成功的,她的学生作品展让人们看到,那不仅仅是一些美丽的图画,同时还呈现了孩子们的内心。

她的朋友希尔德回忆说,弗利德和孩子们是如此融洽。希尔德最喜欢听弗利德讲孩子们的事情。有一次,一个孩子问弗利德,教堂是什么呀?弗利德回答说,教堂是上帝的家。孩子想了想说,您说错啦,上帝的家是在天堂,教堂是他的工作室。还有一次,一个孩子对弗利德说,我能和您谈谈吗?弗利德说,可以啊。就请她在自己对面坐下。过了一会儿她问,你要谈什么啊?孩子说,我就这么坐坐行吗?孩子其实就是想靠近她,和她待在一起。她的精神家园挤进了一群孩子,他们共同在创造和建设这个家园。

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九日,三十八岁的弗利德结婚了,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经过多年孤独的长途跋涉,如今,在每天路途的尽头,终于有了一盏专为自己点亮的暖暖灯光,蒙蒙的窗帘后面,有了一份单纯的感情和期待。

并非只有弗利德凭着自己的本能,理解自由的艺术思维对人类进步的意义。在一九三七年七月,有两个艺术展在慕尼黑开幕。一个在最知名的慕尼黑艺术博物馆的主要画廊,展览名为“德国艺术的伟大展出”。另一个画展的展出场地在仓库,主题是“堕落艺术展”。通过这样“黑画”的具体展出,希特勒试图让民众知晓,什么样的艺术思维,将不再被他所建立的社会容忍。在“黑画展”开幕的那天,希特勒发表演说,“艺术领域混进了外行,今天他们是现代的,明天他们都将被遗忘……”。可是,多年以后,希特勒赞赏吹捧的那些画家已经被人们忘记,而那个“黑画展”的作者,包括Otto Dix,Ernst Ludwig,Oskar Schlemmer,George Grosz,Ernst Barlach,德国印象派画家和一些德国的犹太人画家等等,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今天被人们记住和重新认识。

一九三八年三月,德国占领奥地利。当时的意大利、匈牙利和罗马尼亚政府都站在了纳粹一边。一九三九年初,大部分的捷克斯洛伐克领土,已经在纳粹的控制之下。捷克斯洛伐克已经不再是一个安全的国家。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九日,德国纳粹在这个夜晚,大规模地袭击犹太人,无数犹太人拥有的商店被捣毁,玻璃橱窗被砸碎,满地都是闪亮的碎玻璃,这是历史上有名的水晶之夜。维也纳也传来消息,弗利德当年设计的作品,不论大小,几乎被尽数砸光。弗利德所有的朋友都在做进一步逃亡的准备,周围是一片惊慌的气氛。不论是已经逃离,还是在准备逃离,朋友们都关心着既是犹太人又是知名艺术家的弗利德,告诉她必须尽早离开。

可是,人们发现,所有这一切噩讯对弗利德几乎没有影响。她仍然在忙着她的绘画和儿童艺术教育。她以前的合作同伴已经逃亡到伦敦,来信希望她去;她的老朋友安妮和她丈夫,给她寄来了移民巴勒斯坦的证书;她手里持有随时可以离开的护照。她不走的原因只有一个:逃亡对她的丈夫巴维尔已经太晚,他不可能再取得护照了。她没有离开步步逼近的危险,只是循着自然也是必然的选择,她要和丈夫留在一起。她坚守的是自己的一个世界。她没有清晰高扬的目标,只是顺从自己已经成为本能的逻辑。

从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二年,弗利德和丈夫巴维尔离开布拉格,开始往乡间躲避。他们来到罗诺弗(Hronov),那是巴维尔出生的小镇,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弗利德写道:“这里是如此祥和,哪怕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坚信,有一些东西,是邪恶永远无法战胜的。”

美术界依然在关注弗利德。一九四〇年,住在伦敦的美术经纪人,提出要展出弗利德的作品,并且把她带到伦敦去。那年八月,《弗利德画展》在伦敦的圆拱画廊开幕,展出了她的风景、静物和花卉,弗利德本人却没有到伦敦出席。

随着德军对捷克斯洛伐克的逐步占领,情况在恶化,针对犹太人的法规越来越严苛。一九三九年,弗利德和巴维尔失去了工作。一九四〇年,他们进一步转移到罗诺弗附近的一个村庄。在那里弗利德开始鼓励巴维尔学一门木匠手艺,以应付不可知的未来。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他们又被迫几次搬家。他们的生存除了依靠勇气和希望,还倚仗着当地一些非犹太居民的帮助。

一九四二年,希特勒决计大规模扫除犹太人。这年春天,巴维尔的母亲和大哥大嫂,被驱离遣送。他们后来很快死在不同的集中营,巴维尔的母亲在毒气室被谋杀。

在那里最后的几个月,弗利德停止了绘画。巴维尔家的三口人分别死在集中营的消息陆续传来,而越来越多的人被遣送走。一九四二年的深秋,弗利德和巴维尔被遣送的通知,终于到达了。对许多犹太人来说,他们不是非常清楚遣送的意义,但弗利德和她的丈夫,由于亲人的厄运,对自己的命运更少抱有幻想。可是她异常平静,当地的小店主回忆说,弗利德走进她的商店,对她说,“希特勒邀请我去赴会呢,您有什么保暖的衣服吗?”小店主给了她一件灰色的外套,又暖和又结实,怎么都不肯收钱。弗利德最后送了她一张画。

她的朋友希尔德闻讯特地从汉堡赶来,为着给老朋友一点支持。她们一起装箱,又一次次拿出来,重新装过。一个人只能带五十公斤,她们无助地犹豫着,是带一个勺子,还是两个?为了耐脏,弗利德把床单染成深色。希尔德发现,弗利德是那么自然地又在想着可以继续她的儿童艺术教育。她染着被单说,这些也可以在孩子们演戏的时候做道具,假如染成绿色,孩子披着,就可以象征森林。弗利德还在盘算,是不是给她未来的学生带了足够的纸和笔。

“有那么多需要考虑的细节,”希尔德说,“她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巴维尔和弗利德经过中转站,在那里,他们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搜走了。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七日,他们抵达特莱津,成为囚徒。弗利德的编号是548,巴维尔是549。同时抵达的共有六百五十名犹太人,在一九四五年“二战”结束的时候,他们中间只有五十二人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