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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恶劣的环境中,在死亡的阴影下,汉斯·克拉萨继续着自己的音乐创作。一九四二年,他用一个钢琴谱,重新为他的儿童歌剧《布伦迪巴》配器。他梦想着让集中营的孩子们也能走上舞台演出。

纳粹为了应付国际舆论和国际红十字会的检查,必须有一些“宽松”的假象。一九四四年还在特莱津拍摄了一个虚假的纪录片,把特莱津描绘成一个送给犹太人的“礼物”。犹太人委员会和艺术家们,利用这个机会,为孩子们争取到了《布伦迪巴》上演的许可。

带着孩子们演出的,是当年首演《布伦迪巴》的布拉格犹太人孤儿院院长的儿子鲁道夫·弗勒丹菲尔。他还清楚地记得歌剧在孤儿院上演时的盛况。在他和艺术家们的共同努力下,最终,《布伦迪巴》在特莱津集中营上演了。演员都是作为囚徒的儿童,一共演了五十五场。今天的人们发现,身为囚徒的作曲家,依然长着幻想的翅膀,汉斯·克拉萨新谱写的歌剧,甚至有着二十世纪现代音乐的审美感觉。

《布伦迪巴》讲述的是善良战胜邪恶的故事:有两个孩子,进城去为生病的母亲寻找牛奶。他们很穷,没有钱买牛奶,就决定在大街上卖唱。他们动人的歌喉吸引了市民,可是,一个邪恶的手风琴手布伦迪巴,却不准他们唱歌。说那是他的地盘,只有他才能在这里卖艺。他驱赶着那两个孩子。他们害怕地躲在小巷子里。这时,一只小猫、一条小狗和一只小麻雀来帮助他们,叫来了很多孩子。两个孩子鼓起勇气,再一次在广场上歌唱,市民们给他们钱,布伦迪巴无法阻挡他们,就试图偷走他们的钱,可是,他终于被抓住、被警察带走了。最后,孩子们一起唱起了战胜邪恶的布伦迪巴的歌。

就在这五十五场演出期间,向着东方死亡营的遣送还在进行。一些孩子演员演了一半,被送走了。新的孩子接上来演,他们不仅在歌唱,他们也在表达对善和美的坚持和追求。台下的孩子们也在心中一起唱着,那些小小的灵魂显得那么美丽,他们在告诉这个世界,有一些东西,是纳粹和一切邪恶势力都试图摧毁、却永远也无法摧毁的。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六日晚上,汉斯·克拉萨从特莱津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被谋杀在毒气室中。可是,汉斯·克拉萨和特莱津艺术家在孩子们心中点亮的烛火,却依然留在人间。

十一岁的汉娜·布兰迪和她十四岁的哥哥乔治·布兰迪,当时分别住在女孩的宿舍L410,以及男孩的宿舍L417。在那里,他们分别遇到了最杰出的艺术家和学者。

乔治·布兰迪所住的宿舍L417的一号房间,是由凡特·艾辛格(Valtr Eisinger)教授管理的。犹太人委员会把他派到男孩宿舍做管理员,就是希望孩子们能够得到一个教师。事实上,艾辛格教授不仅担任教师,还以他特有的热情,在一个沉闷的环境中,激发了孩子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艾辛格教授平等地对待孩子,让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开始长大,能够思考和承担起自己的命运了。幸存的孩子们回忆说,艾辛格教授是很有自己见解的人,可是,他从来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孩子。一方面,他把他们“当作大人”,设法给孩子们带来一个个持有各种不同观点的教授和学者,让他们悄悄地给孩子们作讲座,就在集中营里,智慧的种子在孩子们的心里发芽和生长。另一方面,他总是对孩子们说,在你们这样的年龄,不要过早地形成一种固定的看法。在形成观点之前,你们先要做的,是吸取大量的知识。

十四岁以上的孩子已经要干活儿了。可是,艾辛格教授总是安排出时间让他们上课。他带着教师们潜入孩子们的宿舍。后来,德国冲锋队开始突击检查孩子们的住处。他们把课堂移到了阁楼上。每堂课,总有望风的孩子守候在窗口,以防冲锋队的突然袭击。在L417宿舍的男孩们,上着数学、地理、历史,还有犹太民族的语言希伯来语的课程。在他们的教师中,有著名的捷克作家,卡瑞尔·珀拉克(Karel Polacek),他在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九日被遣送往波兰的死亡营,再也没能回来。

艾辛格教授生于一九一三年,在被送到特莱津的时候,他只有二十九岁。他宽宽大大的额头,瘦瘦的,有神而快乐的眼睛。幸存的孩子回忆说,艾辛格教授自己就像一个顽皮的大孩子。他就像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一样和孩子们一起踢球。他常常给孩子们讲一个孤儿院的故事,那个孤儿院是由孩子们自治的,他使得孩子们都对“自治”的生活入了迷。他们开始把自己的宿舍集体叫做一个“孩子共和国”,选出他们自己的“政府”,一个孩子成为政府的主席,开始了他们自己创造的“孩子共和国的故事”。其中,最令人难以相信的,就是一号房间的孩子们,还办了一份地下杂志:《先锋》。

这份杂志刊载孩子们自己的诗、文章,还有人物专栏“我们中间的一个”。杂志有孩子们自己设计的封面,和自己画的插图。当然,在纸张都是违禁品的集中营,他们只是小心地抄写、粘贴出这独一份的手工杂志。那是一份“周刊”,像模像样,他们还在封面上写上“定价”,就像是一本“真的”杂志。在完成之后,他们骄傲地在星期五的晚上,给孩子们朗读杂志的内容,他们小心地翻阅,然后宝贝似的珍藏起来,一期,又一期。

在《先锋》杂志上,还有“文化报告”。在一个“文化报告”中,小记者报道了一个犹太囚徒,奥地利盲人艺术家布瑟尔德·奥德纳(Berthold·Ordner)来到孩子们的宿舍,给他们带来了几件艺术品,那是他在集中营用捡来的废铁丝,精心制作的动物和人物造型。小记者写道:“那真是了不起,一个在二十五年前失去视力的人,能够顽强地记忆,记住动物和人的形体,还能如此精确和写实地用铁丝把他们塑造出来。”报告还记述了他给孩子们作的精彩艺术讲座。他的创造力,他顽强的生命力,都给孩子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孩子在杂志上写道:“当世界上别的孩子都有他们自己的房间,我们只有‘30厘米× 70厘米’的一个床位;别的孩子有自由,我们却生活得像是被锁链拴住的狗;当他们的衣柜里塞满了玩具的时候,我们在争取让自己的床头有一小块遮蔽的空间;你要知道,我们只是孩子,就像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孩子一样。或许,我们更成熟一些(这要感谢特莱津),可是,我们也是一样的平常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