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犹太军营大街(第3/3页)

我的以色列大地,

我们有一棵树、一条路、一座桥……

玛亚仍会把这首流行的爱国歌曲挂在嘴边,只不过她现在是为了要惹怒她哥哥才会唱。

菲妲与我在达尔娜餐厅优美的环境之下,伴着现场演奏的乌德琴乐声享用了一顿晚餐。餐后她说要随我回耶路撒冷,好回去艾因喀拉姆区拿些衣服与杂物。她现在几乎都住在拉马拉,而且正准备永远搬离耶路撒冷。

位于耶路撒冷与拉马拉之间的卡兰迪亚村(Qalandiya)检查哨的士兵表示,菲妲并无以色列居留权,而且内政部还在审核她的申请,所以她根本就不该跑去西岸地区。她不该在身份厘清前跑到以色列境外,也不能住在艾因喀拉姆区那个地址以外的地方。此刻又下起了雨,让这栋混凝土与金属建成的检查哨以及挡住以色列入口的这道高墙看起来阴森冷峻,活像某部灾难电影的场景。菲妲用希伯来语对着那位士兵大喊:“请让我过去。我住在那里,我是以色列人。我比你更以色列!以色列是我的家。”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又在说俏皮话,还是真的在向士兵们恳求。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严肃,但也可能只是在嘲弄这荒谬的情景。士兵把我的护照递还给我,对我说:“你可以通关,但她不行。”士兵指着菲妲说,“她不准进入以色列。”

“但她的家在检查哨另一头。她在那里出生,她一辈子都在那里度过。她的衣服、她的书、她的盥洗用品、她的狗……她整个人生都在那里。你怎么可以不让她回家?”

“不好意思。”士兵说道,“她不能通过检查哨。这里是国境,根据入境规定,她没有护照,也没有任何获准进入耶路撒冷的文件,所以我们不能放行。”

“但是她大可以走殖民公路顺利进入耶路撒冷。”我说。菲妲与我之前从那几条殖民公路多次进入耶路撒冷,从没遇到过什么状况。

“我们今天走这条路不过是因为比较近。你现在这种行为真的很荒谬,我可以跟你上级说话吗?”我对那位士兵说道。我察觉到我的音量渐强,语气也变得急躁。

面对这古怪的场面,菲妲反倒出奇平静。她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别跟他们争,你可能会被扣留好几个小时。你这样跟他们还嘴,有些愚蠢的士兵可能会想公报私仇。他们跟被设定好的机器人没两样,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没必要跟他们争。早知道我就带你走另一条犹太移民专用道路。我没戴面纱,又会说希伯来语,每次都被当成附近犹太小区的移民,轻轻松松就可以过关。”

接着她说她累了,无力再千里迢迢地绕回那条路。时间确实晚了,当下已近凌晨一点,下个不停的雨令人抑郁。她今晚想留在拉马拉,于是我掉头把她载回距离检查哨不远的马哈穆德家。马哈穆德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PLO)领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在当时“巴解”的根据地突尼斯首都突尼斯市,被以色列特务机构摩萨德暗杀。我送菲妲过去时,马哈穆德正站在阳台上。他毫不惊讶地走到门外,仿佛早就在等着菲妲回来。菲妲没与我道别,便匆忙跑向他身边,跟着他进屋。我知道她奔跑并非为了躲雨。我在车里静坐了几分钟,羞愧地想着自己竟有权把车开回卡兰迪亚检查哨顺利通关,而且不会有青少年士兵挥舞着装了刺刀的步枪把我拦下。在我发动引擎之前,我看见菲妲走到阳台上。她对我硬挤出一抹微笑,但我知道这抹微笑底下藏着的是羞耻、愤怒与无力的挫败,这些情绪调成了一杯悲惨的鸡尾酒;我知道这抹微笑意味着待我一离开她的视线,她便会崩溃地放声大哭。她不会在我面前表达她的羞愧,因为我是外国人,我是个冒牌居民,我不过是这个国家的过客。

像这样周而复始的公开羞辱,最终让这位善良女子决定远走他乡。菲妲后来不出两年就移民加拿大。塔玛言犹在耳:“这就是以色列的目的,日复一日的威吓与羞辱,直到占领区的人们自行逃离。”

就在我开车离去前,我摇下车窗挥手道别。向来健谈的菲妲勉强举起右手,然后转身消失在落地玻璃门后。我看见马哈穆德温柔地以双臂环绕她,接着他们双双进屋。此景令我稍感欣慰。至少在菲妲的愤怒与羞愧消散前,在她哭泣之际会有一双臂膀拥着她。

我一如预期地顺利通过检查哨回到家中。当阿默思开门,我看见他的无边礼帽滑落到头侧,用来固定的夹子松脱了。他想必是睡着了。

“有人打电话来。”他说。

“谁?”我的心跳加速,想着可能会是里欧。

“大概一点半的时候,有个叫作马卡穆德的家伙打来,想知道你有没有安全到家。”

“那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是你先生的表亲。”

“真的假的?”我惊恐地问他。

阿默思笑了:“逗你的啦!我知道这位马卡穆德来自拉马拉。我不想给你制造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只说我是保姆。”

“谢谢你,阿默思!正常情况下我不介意跟我的巴勒斯坦朋友透露你的身份,但今晚不适合。还有,你刚刚是叫他‘马卡穆德’吗?”

“改不了,以色列口音就是这样。”

“你当然改得了。你爸可是也门来的,在家也会说阿拉伯语。你可以试着读出正确发音‘马哈穆德’。”

“但我从小就被教导‘h’要读成‘kh’,这是地道的阿什肯纳兹犹太腔。”阿默思说道。他整理好犹太礼帽,穿上外套准备离去。出门前他在门口踌躇了几秒,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很开心能跟你朋友马卡穆德说到话。虽然短暂,但却是一场正常的交谈。你知道,我过去跟叫作马卡穆德的人说的话都是‘Jibne hawiyye(给我你的身份证﹚!’这一类的。这是我第一次以对等的方式跟日常生活中的马哈穆德交谈。感觉很奇怪,但又挺不错的。”

我注意到这一回阿默思读对了他的名字,毕竟他可以是说阿拉伯语的也门人之子。阿默思有一颗宽容的心,他是我的好兵帅克,我多么庆幸能有他陪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