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菲妲与塔玛(第2/3页)

我并不羡慕这两位对我而言十分重要的新朋友的生活。此刻在这美丽的露台上,她们分别站在我两侧,一位从小以难民身份在自己的国家成长,憎恨着占地为王的犹太移民;另一位则清楚地意识到这里虽名为家乡,但她其实是个移民。世上多数人总把青春、纯真视为理所当然,殊不知塔玛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已迫使她提前成长。塔玛才刚满三十岁,每天夜以继日地工作,电话响个不停,她不分日夜,随时愿与客户交谈,她永远随传随到。她们两人都成熟得太快,套一句巴勒斯坦诗人穆里·巴尔古提的话:“还来不及成年,童年便自他们手中陨落。”

过了一会儿,塔玛说道:“我得去探望我爸了,我通常会跟他一起吃安息日午餐。改天你一定得过来尝尝他拿手的古斯米[47]料理,他会加入鸡肉和北非香肠一起煮。他是从突尼斯来的,嗯,不过他是从法国过去的。”我看着塔玛穿着一身多彩洋装走下阶梯来到车旁,她的车就停在屋子下方那条沿着崖边开凿的街道,一路往左蜿蜒往下便可通往种满麝香草、叙利亚奥勒冈、迷迭香的山谷,往右则会开往上坡,抵达高档餐厅与精品店林立的艾因喀拉姆闹区。

菲妲和塔玛所住的这栋屋子就立于路边,一旁有条从缓坡通往谷底的蜿蜒小径。每到春季,盛开的羽扇豆花将草地装点成一片紫色花海,初夏之时,姹紫转黄。羽扇豆果实呈圆盘状,在耶路撒冷旧城大门、西岸地区各个路口、公交车站、检查哨,常可见有人一大桶一大桶地用盐水煮着羽扇豆。巴勒斯坦人管它叫“turmus”,许多人疯狂爱上这种食物。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在以色列检查哨度过漫漫等待之际,人们会不停地把“turmus”往嘴里塞。水煮羽扇豆荚应该是中东蔬菜球3一种将炸过的鹰嘴豆泥丸子夹在中东口袋饼里食用的小吃3之后排名第二的街头小吃。

菲妲与我穿过长满羽扇豆的田野,走向谷底中心,她说那里长满叙利亚奥勒冈,而她现在得采一些来做烤饼。

“这里是我唯一认定的家,所以照以色列政府判定,我是个没有家的人。”菲妲平静地说着,然后她沉思了一阵,想着这片祖传之地遭逢的劫难,继续说道,“还有对我来说,这片土地所种出的农产品便等于这片土地。对我而言,叙利亚奥勒冈、香芹、鼠尾草、扁桃与橄榄便是巴勒斯坦的同义词。巴勒斯坦人就像橄榄树一样,不管你怎么修剪、连根拔起,甚至放火烧毁,到了下一季仍会冒出新芽,冬雨过后,新树根会在柔软的土壤底下盘根错节地展开。”

当菲妲与我抵达叙利亚奥勒冈丛,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每当他们为了建造安全墙而连根拔起一棵棵橄榄树,然后再把树移植到他们的分隔岛与环形路上作为装饰,反而会加深我们与这片土地的联结。这些被拔起的树会在新环境重新生长,往这片土地注入难民的历史。就算国际社会、和平组织以及以色列政府都选择遗忘巴勒斯坦难民的回归权,这些古老的植物也会在巴勒斯坦土壤里,重新写下这些难民营居民以及放逐于中东与世界各地的流浪者的故事。”

我觉得这种说法极度浪漫。她的声音听来心满意足。这种说法带有一股浓浓的怀乡之情,失去家园的剧痛令流离失所的人们心生一股朦胧的希望,盼望能重回政治实权已不复存在的家园。

“你住在艾因喀拉姆,但房东却是个犹太人。你做何感想?”我问菲妲。我知道此刻气氛已变得阴郁且话题的政治味越来越浓,我本不该提起这个问题,甚至该转移话题才对。

菲妲抬起头,把忧郁、悲伤的目光移向梯田,然后开口说道:“其实这里应该叫作阿因喀拉姆,是阿拉伯语里带着喉音的‘Ain’。欧洲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在他们的语言里也掺杂了‘Ain’这个发音,而且古希伯来语字母里也有这个字。如今现代阿什肯纳兹希伯来语把‘Ain’阿因读成‘Ein’艾因。”

“这很重要吗?”我说。

“什么?”

“地名。”

“重要啊。”菲妲说,“为什么阿因喀拉姆要变成艾因喀拉姆?只为了让这些欧洲舌头方便发音吗?”

她在树丛里迈大步前进,我看着她伸出纤细修长的双臂摘取野生香草的嫩芽,她敏捷地摘下最顶端的新鲜叶片。她的黑色塑料袋如今满溢着山谷的味道。

“Yallah!”菲妲用阿拉伯语说道,意思是来吧,“我们可以回去做菜了。”她满脸微笑地抬起头。她扎起塑料袋,双臂往左右两边伸展,仿佛要全面拥抱眼前的丘陵与山谷。

接下来整个下午我们都避免谈起政治,专心做叙利亚奥勒冈烤饼。她不断强调她用的可是流传已有一世纪之久的食谱,她边说边洗叶子,然后搅碎叶片,拌入大蒜、海盐与橄榄油。她手脚利落地备好面团,用手指优雅地用力按压,然后在上头撒上盐巴与水,接着继续揉捏面团,直到它变得柔软而有弹性为止。她揉捏面团的手法看来带着一丝急促与紧张,面团揉好之后便可将其切开,然后在每一小份面团之中包入方才拌好的盐、叙利亚奥勒冈以及大蒜。这些动作看来几乎像是种仪式,仿佛她是把曾住在这片山谷的巴勒斯坦先民的回忆包入面团里。她替面团抹上橄榄油与蛋黄液,接着便把它们送入烤箱。

“我母亲就是这样对折把馅料包进去的。”菲妲说。

“你母亲想必是跟你外婆学的吧。”我说。

“一定是啊。”菲妲走到烤箱边,替第一批烤饼翻面。橄榄油与墨角兰经过烘烤后,令小小的厨房香气四溢。

“食物到底有什么魔力?为什么人们无论走到世界哪个地方都会把烹饪传统一代代传下去?为什么食物会成为记忆的重要媒介?为什么食物会让人想起自己的根、自己的传统,还有自己的家乡?”我喃喃自语着,并未期待谁来回答这个问题。

“嗯,因为对离乡背井的人来说,食物的记忆是他们仅有的。要记住一个消失的世界,最好的方式就是重现家传的晚餐菜肴。这些叙利亚奥勒冈烤饼里头就包了一些属于这座山谷的历史。来吧,吃一个看看,闭上双眼告诉我你看见些什么画面。”

菲妲拿了一个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烤饼给我。我没有闭上双眼,但却能轻易看见近代鬼魂在她阿拉伯屋子里的壁龛中对着我们微笑。我可以看见刚打理完扁桃园与橄榄树丛的农夫回到家中,坐在厨房炉火旁与家人共享这温热的点心。此时黄昏夕照将菲妲与塔玛舒适的露台照个通亮,我的思绪飘向世界各地离乡在外的人们,他们通过食物追忆被他们抛下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