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太多幸福(第2/3页)

我很庆幸在搬来耶路撒冷没多久,欧莉就出现在我与孩子们的生活中。我真不知道要是没有她,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处理这么多失落与期待?我们又该如何顺利度过长达数年的新生活适应期而不至人仰马翻呢?

几年后离开人世的里欧表姐米哈尔,对当时急于融入当地社会的我们来说,也是一大帮助。我不想漫无目的、永无止境地随波逐流,靠着国际非政府组织代表们的好意过活。这些非政府组织可说是这里的地下政府,几乎控制了这座城市里的国际组织,他们要负责管理巴勒斯坦难民学校、运送食物到加沙走廊的援助货车、难民营,还有其他困在以色列占领区内的巴勒斯坦人。总之,这些单位已经够忙了,我不想增加他们的负担。

“那些工作应该是占领势力的责任,好比说,以色列政府。”欧莉会这么说,提供我另一种思考角度,“如果这些组织停止介入这些事务,以色列就得按照国际法规,照顾这些难民和占领区内的巴勒斯坦人。嗯,就像他们那句阿拉伯语‘Ahlan wa sahlan’,即‘欢迎来我家’。我们一直对联合国以及其他援助组织表示,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在减轻本该由以色列承担的责任!这些国际组织担起遣送难民的工作,又负责照顾占领区居民,反而让以色列无法尽责。”

我后来很快就体会到,国际组织在以色列与巴勒斯坦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欧莉说得没错。然而在当时,甚至是接下来的好几年,我都觉得她的评论不是冲着我而来。我并不是国际组织的一分子。我属于这片土地,我的孩子们也是。

然而基兰始终抗拒这份归属。“他们把巴勒斯坦从耶申手上抢走了。”

基兰的话常让我躺在床上时陷入沉思。我对里欧说,基兰不想让他的朋友知道他是半个犹太人,里欧觉得这很有趣,他还以此对基兰开玩笑说道:“我听说他们叫你阿奇瓦,这是个很棒的犹太名字,某个有名的犹太祭司就叫这名字。”接着场面会严肃起来,基兰会跑回房间,用力甩上房门,以此回应他人再次提起他深恶痛绝的犹太名。

某天晚上,我在宽敞的客厅摊开一张我们从耶路撒冷旧城区买来的中国制小羊皮,铺在美丽的瓷砖地板上,我跟里欧拿着两杯葡萄酒坐在上头。我情绪有些波动,因为过去几周来,我们罕有机会摆脱那些和平团友人而享受愉悦的独处夜晚。我不禁有点紧张。

我声音颤抖、小心翼翼地问他:“嗯,跟我聊聊你的祖先吧。没想到我以前竟然没问过,是基兰才让我想起这件事。”

“我之所以把我的小小心力奉献给中东和平,背后其实有个不大快乐的原因。”里欧边说边往我们这栋阿拉伯房子的拱窗望去,“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我的外曾曾祖父是第一个犹太殖民区的创办人,他从附近的巴勒斯坦村庄偷了几头牛,结果点燃了阿拉伯人与犹太人之间的第一道战火。如今我只能徒劳地期待自己可以对巴以和平有一些小小的贡献。”

我很震惊。我认识他十五年了,但对某些事情仍是一无所知。他致力促成巴以和平这个决定不但塑形了我的现在,更可能会继续主宰我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怎么会现在才告诉我背后竟藏着这么一段故事?当我们坐在这家徒四壁的房间地板上,我凝视着希伯伦地砖上抽象的叶子与花朵图纹,里欧继续说起更惊人的家庭秘密。原来他的外曾曾祖父不只被控偷窃数量不明的巴勒斯坦牛,同时也被控将一位巴勒斯坦村民丢进井里。“好像就是牛主人。”里欧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古怪的幽默感。

他向来有如谜一般神秘难解,他抱持左翼政治思想却又笃信犹太教,还蛮横地要求家中半维持犹太传统,这一切让他在我眼中始终像个新情人,从未感到厌倦。在一起度过这么多年之后,我仍感觉自己几乎不认识他。此时中东暮色突然一沉,屋外花园与室内都暗了下来,昏暗中地砖仿若成了逝者凝结的证词,我开始理解为何他不想住在“阿拉伯房屋”里。尽管他常拿他传奇般的犹太复国祖先说笑,但其实心底背负着巨大的罪恶感。他认为如今巴勒斯坦难民流亡,他也得负上一份责任。“后来那位外曾曾祖父逃到英国躲避法院传唤。一百二十年后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为他被控犯下的罪行赎罪。”里欧只是多少想为了公平正义尽一份力。

他又笑了。我宁愿他别笑。像这样的时刻,我实在难以容忍他的自我解嘲,我宁愿与他来一场正常、合理、成熟的对话。我想对他表示支持,我准备好要对他说,如果住在前任屋主是巴勒斯坦难民的阿拉伯房屋里对他而言是如此困扰,那么我很乐意搬家。我知道当时我们在耶路撒冷开启人生新页,他是为了让我开心才同意我选的这栋房子,此举也是为了感谢我在历经一团混乱的约旦生活之后,这么快又再度放弃伦敦的工作与生活,随着他来到中东。

然而对里欧的同理心总无法维持太久。当他深爱的人真心想替他做些什么时,他总习惯拒绝或佯装没注意到,这似乎是他的天性。当时我们身处阴暗的房里,我紧靠在他身旁,正打算提议搬离这栋房子,搬去某个不曾亵渎巴勒斯坦历史、不会带来罪恶感的地方,但他接了一通听起来像是某位外交官打来的电话,对方想针对以色列即将撤退加沙走廊一事咨询他的意见。他匆忙离开房间,独留我在阴暗暮色中,麻木不仁地忽视我内心抚慰他的渴望。几分钟后我听见前门关上,他出门去附近的咖啡店与那位外交官碰面。街灯亮起,窗开着,华丽铁窗的长影映照在地砖上。很可能有许多鬼魂此刻正嘲笑着我无能为力的沮丧,笑我又错过一次与里欧交心的机会,笑我的爱人如今与我已走上两条平行小径,鲜有交会。

“胡说八道!”当晚孩子们就寝后,我请欧莉来这栋寂寞的房子陪我,她如此说道,“你别因为你先生的一番话,就觉得这么棒的一栋房子闹鬼!你很了解你先生,他只不过是个痛恨自我的犹太人!虽然我们完全可以理解这些难民有多渴望回来,但现实中这是不可能的。在未来几百年里,这只会是一场梦。不只会有相关议题的诗作出现,甚至这整个地区的文学与艺术都会以巴勒斯坦政权转换和流亡为题材而蓬勃发展。那是好事。但如果真要让他们回来,可能会引发又一场战争。毕竟这里没有足够的空间让所有人一起生活,这里只是世界地图上的小小一点罢了。”

简单来说,欧莉认为这些被迫迁离的难民放下仇恨之后,可以把离开家园的那段记忆当成写诗的灵感,就像过去几百年来,犹太人在祈祷里、在梦或艺术里,始终渴望最终能回归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