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约定的完成(第3/3页)

三人再次在黑暗里沉默,陆南才的嘴巴像被尘土封着,千言万语说不出来。主室外偶尔传来沙沙声响,是两个小鬼在草丛间踏步,青春的灵魂满满承载着家仇国恨,难以理解墙壁后面有一个可能比家仇国恨更使人伤痛的感情世界,一种无法说出口的伤痛,一个不属于他们“这类人”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仍然蹲在地上的阿斌突然用脆弱的声音划破沉默,道:“Morris,你说过他会帮忙的……”

“Stop it! I can manage!”张迪臣阻止他说下去。

阿斌却继续道:“你说他……”

“I——said——STOP!”张迪臣厉声喝道,阿斌马上住嘴。可怜的阿斌。

黑暗里传来张迪臣的声音,毅然决然,道:“阿才,We had a lot of good times,你是有情有义的人,对不对?你会帮我……们的,对不对?记得吗,我也帮过你,记得吗?有的,帮过的。看见你有今天,I am very happy for you,but I have my share in it,我有份的,对不对?嗯,你现在够强了,可以还给我了,就当是你欠我的,可不可以?阿斌不一样,他很弱,他需要我,我们一起逃出来,我要带他走……”

张迪臣忽然止住不说,侧脸瞄瞄地上的阿斌,始用犹豫的语气续道:“我要带他走,到了惠州,他可以证明我在集中营里受日本人欺负,我是日本人的敌人。日本人在香港不会撑得太久,你救了我们,等于有了抗日证明,我们英国人回来之后,你不会有事。至于我留在你那边的……东西,你先好好保管,以后我回来了,再跟你要,但你也有份,我不会让你吃亏,阿才,相信我,我会回来。”

陆南才恨得双手握紧拳头。有情有义?有了证明?陆南才不敢相信,到这地步,难道张迪臣竟然觉得他愿意帮忙只是为了报恩,报答他给过他身体和精神的快乐,报答他在孙兴社开堂之初出过力,报答他曾经狠狠干过他?难道仍然觉得他愿意帮忙,只为了留下功劳,战后容易过关?陆南才想了几秒,应否走回张迪臣面前,指着他鼻子,说个干净利落,如果他帮他,为的就只是爱的怜惜。他懂什么是爱吗?爱,懂不懂?他到底懂不懂?

不,不必问了,张迪臣当然懂。陆南才记起在中央茶楼那夜,谈到战后合股开设酒楼,张迪臣说过“有爱的人必须有用,有用的人才值得去爱,否则只是负担”。当时他以为张迪臣说的是爱必须付出,原来不止啊,付出了,便要有回报,要收回,要对方偿还,原来爱情是账目分明的有借有还,像到钱庄借钱或到押店典当,差别只在于有没有欠条借据。现在总算是算账的时候。

陆南才望向前方,本来黑暗里仍可隐约见到张迪臣和阿斌的影子,此际却都隐退,退到黑暗的最深最深处,他见到的只是一片漆黑,他忘记了身处何方,像回到了河石镇的荒田野地,孤身一人,茫然不知去向。

然而他今天已是陆南才,眼前就算荒草蔓蔓,好歹得自己走出一条路,而且是往前走,不回头。儿时的陆北才站在远远树下,木然望着陆南才的背影,望着他渐行渐远。

陆南才闭上眼睛,再张开,清一清喉咙,用平静的语声对张迪臣道:“No problem,我回去找哨牙炳安排,午夜之后,会有人来接你们。路上小心。Good luck。”说毕转身步向室外,然而走了两步又停下,依然背向张迪臣和他的华兵,道:“Oh,几乎忘了说,Happy New Year。”

背后传来张迪臣的轻快声音:“You too! We will miss you!”

陆南才迟疑了一下脚步,张迪臣还以为他会转身,心头一紧,担心他突然反悔。但陆南才没有,只道一声“Thank you!”即继续前行,到门外嘱咐小鬼两小时后把张迪臣和华兵带到石塘咀海边,将有渔船接应,船上的人会用电灯打暗号,三长两短,然后,两短三长。

小鬼连声道谢:“怪不得大家都说南爷就是关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