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头目已经不在(第2/3页)

哨牙炳把街市松的讯息带回麻雀馆,英国佬败了,日本人当家,孙兴社必须积极邀功始有办法生存,陆南才点头同意。萝卜头再笨亦必知道孙兴社跟国民党关系匪浅,但这不表示孙兴社一定遭殃,只要让自己变得有用、可用,日军没理由弃之不用。英国人没戏了,舞台已经换上一场新戏,做戏便得入戏,陆南才懂这道理。

日军进城当天,陆南才带弟兄挤站在波地旁的人群里,不断挥舞手里的三角形太阳纸旗,当看见四周日兵仪容威武,鄙夷之中暗觉佩服。他们是因为威武而赢得战争,抑或因为赢了战争而威武?他搞不清楚了,只记得昔日自己在中国军队里感受不到这份自信。他想象眼前的一张张日兵脸孔变成了药王坚、书生亮、烂赌祺、哑仔宏,那些战友,跟日兵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或曾经都是,如今却都不知身处何方。如果他们仍然活着,会不会跟陆南才一样站在某城某处,扯起笑脸,对日兵哈腰鞠躬?陆南才暗暗渴望会是这样,一旦相信所有人都会这样,再严重的事情都会变得轻盈,因为大家都一样,没有谁比谁更低。一定会的,他们一定会做出相同的事情,陆南才想到这点,手里的旗子便摇得更起劲,对日兵高喊万岁,声音也更洪亮。

孙兴社许多弟兄重新出现,都仍喊他南爷,对先前数天里做过的事情,没人问半句也没人提半句,噩梦一场,醒来便算了,就算记得也不想去记,把秘密锁住,秘密是地雷,不能踩。

进城仪式结束后,日军传令湾仔、大佛口、铜锣湾的几个堂主到中环警署谈事,陆南才沿庄士敦道一路走去,触目所见皆颓垣,好好的一座城市怎么说毁便毁了,竟比四年前回到家乡河石镇时更使人悲凄。小镇即使不崩坍亦只是小镇,但城市由繁华走向凋败,无常的更显无常。陆南才行走于瓦砾之间之上之旁之左之右,步步为营,唯恐踏到尚未爆炸的炮弹,好几回不小心踩到尚未被抬走捡走的尸骨,立即暗念“南无阿弥陀佛”,再加一句,冤有头,债有主,我没有杀你害你,别来惹我。

走到汇丰银行附近,陆南才远远听见日兵叽呱乱叫,一阵叱喝怒吼,再一阵嬉笑喧闹,望过去,看到英兵一个连一个被日兵持枪押赶,徒步前行,他们的个子都比日兵高大,却都垂头丧气,像迷途的孩子。身旁的日兵发怒时似严厉的父亲,用枪柄敲撞他们的背和腿,又不时冲过去用手拍打他们的后脑,但边打边笑,竟比孩子更像孩子。陆南才立即紧张得手心冒汗。张迪臣在不在?凭他跟日本人的关系,会不会受到优待?抑或会更危险?陆南才急步前行,在英兵队伍里搜寻张迪臣,一张张疲惫不堪、目光呆滞的脸,头发凌乱肮脏,腮边嘴边都是胡须,像从水里爬回岸上的野狗,皆似曾相识却又皆陌生难辨。他揉一下眼睛,仔细看清楚,再看清楚些,忍住不喊出Morris的名字,只在心里默念,张迪臣,张迪臣,张迪臣,像在庙里上香时念阿弥陀佛。

英兵继续前进,他继续张望,继续找,继续念,十,五十,一百,

一百五十,大约有两百人从他眼前走过,望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两百人合力拉着肩上一根粗绳,绳的尽头缚着他的一颗心,把心从他口腔里猛力扯出。神不在,他的神,不见踪影。

陆南才郁闷地走到警署门外,遇上洪福社薯仔茂,他说日军把投降的英国人在中环兵房关了三天,再分别囚禁到北角、赤柱、马头涌和深水埗的集中营。薯仔茂喜形于色,道:“鬼佬抵捻死啰!有咁耐风流,就有咁耐折堕!现下系我们黄种人的世界,好似开酒楼,日本仔做事头,我们做经理,那班鬼佬只配扫垃圾、洗屎坑!”

两人踏进警署,已有七八个堂主垂手挺腰站立在大厅中央,在日兵持枪包围下,像学生早上在操场听训,再无大佬气焰。墙上挂着一面大大的太阳旗,墙角仍有神案,却无关公雕像,陆南才猜想关老爷已跟英王乔治六世的肖像一起遭丢弃到茅厕。出头说话的人是李才训,陆南才认得他,到杜先生家里拜年时见过,是北角“和联堂”的四三九,跟张志谦一样来自上海,亦替王新仁那边办事。李才训通晓日语,用背向着堂主们,毕恭毕敬地面对一个挺胸端坐的日军将领,叽哩咕噜地谈了一阵,最后慢慢转身道:“弟兄们,畑津武义中尉要给我们训话。来,听口令,一二三,鞠躬!敬礼!”

陆南才的背登时冒起一股剧痛,像遭皮鞭狠狠抽打。畑津武义。他就是向张迪臣勒索英军情报的王八旦!他就是强迫张迪臣和米利托互殴的日本鬼子!他就是对张迪臣吐口水和骂“变态”的鬼子头目!——这个人此刻耀武扬威地坐在眼前,而自己还得对他弯腰。

陆南才挣扎了几秒,缓缓地,把腰弯下。这并不如想象的困难。陆南才觉得有两个自己,一个是对畑津武义鞠躬的自己,另一个,渐渐脱离身体,飘上半空,低头凝视那副卑下的臭皮囊,没有同情,却亦不鄙视,只是冷冷地,像看一场可笑的戏码。活下来最重要,活不下去便演不了戏,戏码再轰烈亦属枉然,如酒瓶摔得破碎,好酒坏酒都盛载不了,能喝的只是空气。不管载过什么酒,他日洗拭干净后,又是新的瓶子。陆南才明白必须忍耐,忍不了眼前,便没有日后。

畑津武义用眼睛像机关枪般射向堂主们,沉默一阵,仍然坐在椅子上,终于开腔道:“你们都是奴才!英国人的奴才!今天,香港是我们皇军的地方,所有人都是我们皇军的奴才,你们也是!你们更是!奴才!奴才!奴才!”由于激动,嘴里喷出口沫,几乎溅到站在前排的堂主脸上,“可是,你们是一群幸运的奴才,皇军愿意帮助你们,给你们机会,让你们这群奴才去管其他奴才。你们必须好好做,做最好的奴才,报答我们皇军!”

他的蹩脚中国话带着浓厚的厦门腔,显然曾在闽南一带做间谍。陆南才每回听见洋人或日人讲中国话,总忍不住拿来跟张迪臣比较。都比不上他,张迪臣比他们聪明太多了。然而,聪明又怎样?这时势,有用的只是手里的枪,聪明,有捻用?

畑津武义往下把话说完,用胜利者的指挥口吻,严禁堂口之间再有争斗,龙头全须听从日本皇军号令,各自在原有的地盘上管好老百姓,别让他们乱,更要替皇军揪出反日分子。他坐在椅上,左手按住长长的武士刀柄,右手食指轻抚唇上鼻下的那撮小胡须,似笑非笑地道:“我知道你们中间也有反日分子,可是,没关系,我们皇军非常宽大,只要你们这群奴才诚心改过,不会计较。你们反日,只是因为你们做习惯了洋人奴才,不了解我们大日本的优良文化,等到时间久了,你们肯定会改变。你们的头目已经不在,你们谁不听话,我便送谁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