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平素音容成隔世(第2/3页)

兴许是酒喝多了,又听了鬼故事,张迪臣撑起半醉的眼皮,用挑衅的语气问:“敢不敢跟鬼佬去捉鬼?”

鬼?陆南才忽然感到伤感。不知何故联想到亨利哥,又想起英国来的那个洋关公情报官,但一直没勇气探问张迪臣跟他们之间的关系。陆南才不禁猜度,难道张迪臣打算带他找其他鬼佬一起……?不至于吧。他能够接受自己并非张迪臣的唯一,但当两人相处,在短暂的时间里,如果还被挤进其他人,这样的场面,再热闹亦是寂寞。

不待陆南才回答,张迪臣匆匆结账,嘱陆南才在茶楼等候,他先回警署向朋友借车。不久后,张迪臣驾着一辆草绿色别克前来,载陆南才朝上环方向驶去,沿途尽见衣衫褴褛的难民,广州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们无家可归,唯有南逃香港占领街头巷尾,躺着卧着,神情木然,像永远在思考下一个逃难的所在。但竟亦有人围蹲地上,往破碗里掷骰子,然后爆出澎湃欢呼,仿佛不断旋转的几颗骰子能像台风般把他们刮离眼下的混沌宇宙。

晚上八点多,陆南才瞄一下手表,问道:“还有两个多钟头便要宵禁。人这么多,你们的警察人手足能够全部赶走吗?到底把他们赶去边度?”

张迪臣道:“放心,我们有分寸。宵禁只是为了驱赶正常人,他们这类人,像鬼一样,警察看见了也假装见不到,一旦他们闹事,才会去抓。中国的茅山道士也不会无缘无故敲锣打鼓捉鬼呀!总得有鬼胡闹了,始会起坛作法。”

听见“这类人”三个字,陆南才倒替自己感到悲哀。世上其实另有一类人跟街头难民一样,亦像鬼,被别人假装看不见,视为不存在,甚至连自己也不敢正视自己。如果难民是鬼,陆南才坐在车里往窗外望去,跟他们是魍魉相看。

别克汽车继续前行,经过普仁街的东华医院,沿着曲曲折折的薄扶林道往西驶去,再经香港大学,朝大口湾的东华义庄进发。陆南才恍然大悟,呵,去义庄捉鬼,鬼佬捉鬼,鬼打鬼,最后真不知道是哪方捉了哪方。

东华医院由十三位华人富绅募款兴建,六十多年了,施药济众,是功德善堂。医院大堂挂有对联:“忆此地古冢荒丘,今忽烟满丹炉,不知几载经营,始觉稍偿吾辈愿;幸斯时穷黎病赤,已属春回香海,惟冀他朝继绍,常怀普济众生心。”当初该地荒凉,渺无人烟,丛冢节毗,尽是南来打工而客死异乡的可怜人,无名无姓无亲无故,只剩裂骸白骨,建院后,骸骨被移往更西边的大口湾,连同从坚尼地城搬来的“牛房义庄”,另立“东华义庄”,灵柩数百具,骨殖数千副,横七竖八,高低累叠,自成一个幽冥人间。

车子驶经西营盘高街时,两人看见一位中年妇人在路边“喊惊”。这里聚居了许多东莞人,妇人必是东莞婆,东莞传说古代曾有姓张妇人,儿子赴京考试不归,道士占卦说他将有大难,教她用“喊惊”之法把儿子救回。儿子果然衣锦荣归,忆述当天在京住在客栈,突然听见母亲叫唤,走到街上察看,甫出门,客栈倒塌,压死了不少住客。故事传开后,“喊惊”成为东莞习俗,每当家中幼儿生病,东莞婆常把孩子的衣物或被席拿到街上用木棍拍打,边打边喊:“拍死佢个妖魔头!打死佢个死人头!阿仔阿仔,唔驶惊,唔驶狂!快快听母话,归来呀!归来呀!”认为能够驱邪,拉住病童的肉体和灵魂,不准妖魔带走。这个晚上,妇人叫声凄厉,如哭似嚎,声音隔窗涌入陆南才耳里,缠着、追着,车子终于停在东华义庄门前,四周静悄无声,却似仍然有个女人在他身旁。他再次想起在广州艇上见到的那张苍白的脸孔。

十一月的香港,干燥冷冽,车窗紧密关上,仍有丝丝寒风渗入,陆南才只穿料子单薄的旧西装,冷得打个寒颤,把身子靠近张迪臣,张穿一件墨绿呢绒大衣,打横拉开左襟,像替孩子盖被般把陆拥进怀里。他从右襟内袋掏出一个扁瓶子,里面有威士忌,仰颈喝了两口,转身把陆南才揽进怀里,用嘴巴封住他的嘴巴,喂他喝酒,喂的人比被喂者更贪婪。车子熄了火,被吞噬进四周的漆黑内,连在车里也看不见彼此的脸,只能依靠触摸的温度,以及喘息的声音,以及用强烈的潮臊气味来感受彼此的存在。是确确实实的存在,因为有身体的痛楚,不可告人的痛。车外附近有野狗吠叫,它们亦是真的。

陆南才整理衣衫时笑问:“不是说带我来捉鬼吗?难道是来捉你这个咸湿鬼!”

张迪臣把扁瓶里的最后一口威士忌喝光,但不喂陆南才了。他道:“这里是义庄,鬼比人多,是他们捉我们。但我系鬼佬,他们觉得我系自己人,不会捉我,只会捉你!But don't worry,我会保护你。”

陆南才啐道:“我有几百个弟兄,轮不到你来保护!别忘了,我是南爷啊!”

张迪臣侧脸瞄他一眼,道:“几百个弟兄?哈,现在都在哪里?现在你只有我!I am your world!”

陆南才本想反问,那么,我也是你的世界吗?但忍住了。明知道不是,何必问?自问自答便行了,在心里,是鸠但啦,有这一刻便够了。

丢下酒瓶,张迪臣建议下车走走。义庄设在崖边,泥坡往下延伸,山脚高高低低筑了不少木屋、瓦屋、铁皮屋,见不到半个人影,但有闪闪烁烁的火水灯和炉火,有火便有人。海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上有灯光,陆南才肯定其中有孙兴社的船,他的弟兄在船上,在替他和杜先生办事。

抱胸站在崖前,张迪臣瞄一瞄手表,道:“快了,我们等一等,我喜欢看着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他指的是灯火管制,宵禁时间一到,家家户户必须关灯。两人坐下来,抽着烟,陆南才渐渐又觉得冷,在拥抱以前感受到的那种冷,但终究在路边,不敢缩到张迪臣怀里取暖,怕又一发不可收拾,怕被看见。

沉默一阵后,再聊起来,张迪臣再度说起哥哥因肺病死去的事情,十六岁,他十四岁。听过不止一回了,但陆南才没阻止,任由他说,明白他其实是在说给自己听,每说一次便是怀念一次,也再一次体会对方和自己的存在。任何人都要找机会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否则不易有活下去的勇气。陆南才分神想起弟弟,不知道他在广州如何了。又想起葛煌聪,住在日本人开设的马岛医院戒毒和养病,葛五爷特地吩咐把他送进去,陆南才只往探望过两回。

正当张迪臣反复喃喃说着往事,山下忽然暗去,屋里的灯,船上的灯,一盏盏、一盏盏地熄灭,仿佛彼此之间有着默契、节奏,终而归于漆黑,整个香港瞬间死去。山下有狗吠,山上亦有,他们站在这里,他们仍然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