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事头婆的腰围(第2/3页)

可是陆北才不再靓仔,额上和左脸颊都留有几道深深疤痕,是药王坚强塞给他的秘密印记。

哨牙炳在乡间读过书,数口精明,本来打算去上海学做生意,却在搭车半路上遇土匪,眼睁睁看着陪他赴沪的父亲被割喉喷血,死时双目突出,尽是怨恨,他觉得父亲希望他报仇。于是不做生意了,抛下算盘,投入张发奎的第八集团军,练枪学炮,期望有朝一日南回剿杀土匪,岂料部队旋被指派到浦东抵抗日军。他并非不恨日本鬼子,只不过更恨土匪,担心小命难保而父仇难报,所以主动要求调任通讯兵,留守营地,这样比较安全。留得青山在,始可报父仇,哨牙炳这样说服自己。

营外日夜轰轰隆隆的炮声令哨牙炳心惊胆战,双腿发抖,经常梦见日本鬼子手执长剑杀过来,霍一声,斫他头,惊醒时裤裆都是尿,脸上亦尽是泪水,羞愧于自己的怯懦。他仍然痛恨土匪,可是,他更爱惜自己。父仇依旧不共戴天,但报仇雪恨谈何容易,在乱世里能够好好保命,其实已算对得起父亲,他在地下有知,应亦不会见怪。哨牙炳这样说服了自己。

决定之后,哨牙炳半夜脱下军服,逃出军营,乔装难民混上火车,一直往南走,经惠州、莞城,向亲戚借点钱,再到香港,到火水店打杂帮忙,因眉精眼企,没多久便做了掌柜。来港后的哨牙炳没再去想父仇不父仇,他告诉自己,土匪有土匪的艰难,若是太平盛世,谁都不愿做土匪,做了土匪便得杀人,父亲唯有自叹倒霉,或许是上辈子欠了土匪的债,这辈子以命偿还。这样一想,心便安了,也提醒自己能帮忙别人时尽量帮忙,多积阴德,下辈子别活得像父亲这么倒霉。他从此开心过日子,往女人的床上睡去是最大的快乐,有过一床驾驭七女的辉煌纪录,事后其中一个阿姑对人掩嘴赞道:“别看那衰佬瘦得似马骝,上了床,仲精壮过只牛!他那两颗哨牙也很来劲,啧,把老娘磨得……”

无女不欢的哨牙炳愈来愈瘦。他虽没法执起刀枪杀土匪,却觉得抽插姑娘亦是一种成就。跟陆北才相反,哨牙炳很是健谈,常把男女情事挂在嘴上,自嘲道:“哈哈,你识刨木,但我识刨女人。用条捻刨,也用我的哨牙去刨!”说毕,刻意抿紧两片嘴唇,发出几声夸张的“唧——唧——唧”的口水声音,然后伸出舌头,打转抖动。陆北才被逗得大笑,哨牙炳拍他的肩道:“老友,如果你肯叫我一声师傅,我愿意把这绝技传授给你!”

陆北才却从没想过要学。他只暗暗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陆北才住在谢菲道的一幢唐楼,有个小单位,挤了八九个男人,睡帆布床的,睡阁楼的,睡地上的,连狭窄的骑楼露台也躺了两三人,倒热闹,白天分头出外打工,或拉黄包车,或搬米搬火水搬煤炭,也有在茶楼洗碗或做侍仔,傍晚以后陆续回来,饮酒围赌,十五和、牌九、天九、骰子,杀气腾腾像赌馆。

刀疤德和雀王棋都是那时候结交的兄弟,也有白粉强、光头忠、大只光等其他人,没料到四五年后死的死、逃的逃,乱世里的江湖人,活得都像爆竹,轰然一响之后,粉碎落地,红彤彤,却是血腥的红而非喜气的红,里面有自己也有别人。陆北才睡在露台,长长窄窄似棺木,躺在光头忠和大难雄的中间,被两个粗壮的身体包围着,像两道围墙把他重重保护,偶尔碰触到彼此的大腿和肘臂,左右两人的汗味涌入他的鼻孔,还有屁味,还有呼噜呼噜的鼾声,然而陆北才不嫌臭,也不嫌挤,像蹲在茅厕出恭,因心情放松,最臭的时候才是最舒坦的片刻。

有时候三个男人并躺,其中一人忽然撸动下半身,嘴巴发出微微的哼哼唧唧,另一个立即跟随,亦哼唧起来,陆北才索性加入,三个男人三只手,各玩各的,像部队里的炮战训练,一夜里,炮声轰隆。陆北才觉得比在部队里找女人和独自打手枪更满足。他简直觉得从此不需要女人了。

雀王棋曾在饭桌上问陆北才:“几时在香港娶番个老婆?”

陆北才苦笑摇头,他跟大伙说过自己在乡下有老婆,但老婆死了。刀疤德在旁边代答:“佢早就娶咗!一出世就娶咗,仲娶咗十个!十只手指就系佢老婆!”

雀王棋笑道:“咁不如连脚趾都娶埋,娶够廿个!”

雀王棋搁下饭碗,伸手往陆北才的裤裆抓去,道:“不如索性娶埋我的手指!我会好好服侍你!”

陆北才不知道如何反应,呆坐不动,雀王棋的手却在裤裆前面突然停住,原来只是装腔作势。他一阵失望,耸肩骂道:“无捻聊!”

既然在香港留下来,便要揾食,陆北才央兄弟介绍工作,雀王棋见他体格健壮,带他往拉黄包车。黄包车就是手车,亦即香港人惯叫的“车仔”,九龙和香港有几间手车行,雇有车手,领日薪,蹲在路上等客,收入全归公司。也有车手向车行租车,付了租金,拉车所得全归自己。车资统一为十分钟一毫,半点钟两毫,一小时三毫,若要往山上拉,收费双倍,因特别累。

陆北才是“茂丰车行”雇用的车手,在湾仔的谢菲道、卢押道一带开工,那边洋人多,主要是英国兵和美国生意佬,也有日本人,除了固定车资,也赚小费,美国佬最孤寒,通常不给贴士,日本鬼子最豪爽,至少给个斗零,但车行定期向堂口的烂仔交了保护费,烂仔仍然向车手索财,理由是小费亦算收入,有堂口的保护才可开工,有工开便应缴钱。马路不属于车手,也不属于政府,只属于堂口。陆北才抱怨他们是吸血鬼,刀疤德劝道:“破财消灾算了。以前有人不付,还报警,过两天尸体被丢在避风塘的乱石堆上,警察来了,瞄一眼,说活该,对着死尸指骂‘生就累亲人,死就累街坊’,嫌他给大家惹麻烦。”

入乡随俗,是鸠但啦,陆北才乖乖付了保护费,三个月后,熟门熟路了,索性日租车仔做自雇工,感觉是自己的老板,心里踏实,尽管仍然要付钱给烂仔,但渐渐跟烂仔熟络了,经常抽烟闲聊,没客人时,蹲在路边赌骰子打发时间。

每天傍晚时分前来收款的烂仔姓萧,名字是家俊,只十五岁,牛高马大,看上去像廿岁出头,有三个哥哥,家威家声家权,广东人喜欢替儿子取个“家”字,家庭观念重,把家放在前头。萧家俊在星街长大,那边有间天主堂,堂前竖起刻着日、月、星的木柱,街道遂亦以此为名。老爸萧万雄是堂口人,四兄弟不可能不是,萧家俊十一二岁开始在手车站头替父亲向车伕收保护费,有人欺负他小孩子,不给,他到茶室找哥们,一群人冲到站头把对方打个脸青鼻肿,还叫家俊过来朝他脸上补一拳,打下去,鼻血溅到手指缝,烫烫热热,很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