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康世明的失望(第5/6页)

“这帮家伙,没意思,真的没意思”守慧舌头发硬道。

“怎么啦?”罗影问。

守慧往榻上一躺,一身叹息:“真的一点没意思”

罗影接过兰儿沏来的茶,悄悄朝她摆手。兰儿会意,悄没声儿退出。罗影替守慧脱去油靴,换上暖鞋,俯下身子柔声问:“到底怎么啦?”

守慧酒气冲冲道:“他施驴儿凭什么那么待我?我跟他难道前世有仇?”

罗影立刻明白怎回事了,盈盈笑道:“就为这点破事呀?罢了罢了,快丢开去。谁不晓得施驴儿一向就那驴脾性,跟谁都喜欢撂两下驴蹄,犯不着跟他怄气的。”

“可,可他对别人不是这样!”

罗影用唇轻试了试茶水,将他扶起,杯子凑到他嘴边:“慢点,先喝一口。这也容易理解,因为你跟汪中,跟厉鹗,跟吴敬梓,特别是跟我哥哥那帮人不同,你有你大哥二哥特别你父亲的背景,因此,他施驴儿心理上自然对你排斥。”

“不是排斥,是嫉妒!”

“也可以这么说吧。再喝点,润润嗓子。”

守慧没有喝,一下坐起,红头涨脸道:“他凭什么这么待我?我康守慧哪儿薄待他啦?你晓得的,那次请他设计个园,我看他一个人住在铁佛寺冷清,进城骑个毛驴不方便,特地为他在城里买了三间房。逢年过节,我给他送菜肴,送美酒,临末还捎带上好些笔墨纸砚,没有一次忘掉过他。每次我花银子起诗会,人再多都请他,把他当个人物,对他敬重有加,还要我怎么样?还要我怎么样?!”

罗影很清楚施驴儿桀骜不驯的禀性,想象得出他言语的尖刻,温雅地劝守慧:“他一定是酒喝多了,乱说疯话,你大可不必跟他计较。况且那么多人呢,他不就一个施驴儿嘛,不听他说就是了。”

守慧瞪眼恨道:“如果仅仅施驴儿一个也罢,我看其他人对我也是假客气,骨子里不把我当回事”

罗影拿话拦他:“你酒喝多了,瞎疑心了吧?”

守慧急了,脚跟在榻上乱擂:“这绝不是疑心,不是!我凭一种感觉,早看出来了!

他们虽经常喊我一起聚会,可从来不跟我贴心,他们本质上跟施驴儿一样,只把我看成附庸风雅的商人。也对,也对,我确实是一个商人,一个地地道道的盐商,手里持有数万盐引,有一爿他们所没有的丰裕盐号,一年至少几十万进项,这些,他们有吗?

他们没有!这就是我跟他们的区别,这就是他们排斥我的理由!我在他们眼中唯一所具有的价值,就是银子,用不完的银子。因为有银子,我不仅可以为他们搞这个诗会那个雅集,而且可以为学宫书院捐纳银两,让他们一门心思在那里研究经卷,教授生徒,刻印新书,饮酒做诗。除了这些,我还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不,不,你想得太多了,不全是这样,不是。”

守慧一下坐起:“是这样,肯定是的!”

罗影软语央求:“你好好躺着,别动,好吗?”

“我躺不住,我难过!”

“求求你别乱想,至少我哥、金农、板桥、吴敬梓,还有好些人,对你都挺好。”

“不是的,不是这样”酒一阵上涌,守慧“哇”地吐出来。

罗影急手慌脚扶他,颤声尖叫:“兰儿快过来!”

兰儿立刻跑进。

七手八脚一阵乱,又是拿盆,又是打水,洗呀揩呀忙半天,才定下来。

服侍守慧上床躺下,罗影盯着他那烛光影里清瘦苍白的脸,心里又是疼又是爱,怪怨自己身子不争气,如若今儿陪他同去,有她从中周旋,肯定可以避免这一场闲气。想着想着,眼中禁不住流下眼泪

再待下去没事干了,康世明决定离开扬州,先回一下老家歙县,然后上广州。

守慧舍不得叔叔走,想陪叔叔再玩玩。可康世明笑道:“不行呀,有事呢。如有兴致,叔叔倒很想你跟我一起出去闯闯。”

芝芝听说叔叔先回老家,立刻闹着要跟叔叔结伴。原来芝芝春节后一直闹着要回,康世泰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想,就让她们回去一下吧,过一段日子再把她们接来也无妨,也就勉强同意了。康世泰本打算让她母女搭乘去徽州的盐船,路上好有个照应,没想到,行期居然提前了。提前就提前吧,早走晚走都是个走,听便罢。

临行前一天晚上,康世泰来到安静瓶房中。安静瓶正坐禅结束,慢慢站起迎他。

康世泰问:“明天就走?”

“嗯。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让正儿请你呢。”

康世泰盯住安静瓶:“什么事?”

安静瓶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些话积在心里好久了,想对你说说,不说觉得不安生。”

“什么话,你说吧。”

“最近以来,我这心里虚虚摇摇,总有些不踏实。”

“怎么啦?”

“我在扬州待了这些天,诚儿,信儿,还有慧儿,他们的吃喝用度过的日子,我都看到了,真是看不惯呀。这家里又没什么事,一桌酒摆下来就是十几两银子,这是多大一个数呀,它在平常百姓家,是一年的饭食花销,也太奢侈铺张了,这不像我们歙县老家走出来的人呀。特别信儿,出门的那个排场,抬轿子的个个七仙女,唱戏的养了一大帮,用的浴盆都是翡翠,除了皇帝老子,这天下大概没第二个这样的。”

康世泰一声叹息:“你说得一点不错,这个信儿,是有些离谱出格的。”

“奢为败家之根,一看到他们这样子,我这心里就不踏实,虚虚摇摇的。你应该说说他们,不能太由着他们性子。”

“我晓得。”

“信儿不是我养的,多少隔着些,我一次次想说他,又不便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会找机会说他们的。”

“不瞒你说,在歙县老家,我日子过得踏实得很,可一到扬州,这心里就总颤颤地发虚。”

“你也别想那么多,扬州,都这样。”

“这我晓得,可我觉得,过日子还是平淡些好。”

“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确实很好。”

“我实在怕他们出什么事。”

康世泰笑:“怎么可能呢,你放心,没那么严重。”

安静瓶目光垂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康世泰提出今晚不走了,就睡在这,好说说话。安静瓶笑道:“罢了,我明天就上路了,你让我睡个安稳觉吧。”

康世泰只得退出来。

是从水路走。翟奎三天前就去顺风船行雇了船。一家子人出来送行,是送康世明,也是送安静瓶与芝芝。芝芝看到姐姐站在门口,心里有些难过,向她笑道:“我会写信给你的。下次来再跟你学琴!”转脸见修竹雨向她摇手,心里一热,有些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