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昼(第2/4页)

旅舍随了老板娘的名,叫顺恩旅舍。说是旅舍,其实不过十来间客房而已,除掉老板娘,服务员只有莲莲。房舍亦是简陋,木床木椅,洗澡间里两只大木桶,一冷一热地兑着洗,热水桶里泡着软软的丝瓜瓤子,用来搓擦身上的泥垢。小镇人家,有了远道而来的客人,通常不来这里住宿,一则路途不近,需翻山过河;二则镇里的旅馆屋舍堂皇,有太阳能热水器,有电热毯,设施齐备。落脚于此的多半是往返山途中的村民,贪图其价格低廉。后来有背包闯荡的驴友们,对顺恩旅舍的古朴别致一见倾心,将旅舍四周的山、水,山中的参天古木,如野生珙桐林、水青树、连香树、伯乐树等,连同数不清的兰花,以及水里的鲜嫩活鱼做成的翠绿鲜香的藿香鲫鱼、红亮麻辣的水煮鱼片,连同腰身窈窕的老板娘顺恩,唇红齿白的服务员莲莲,一一拍了相片,发在网络上,就有城里人慕了名,纷至沓来。最近一两年,每到夏日,更是早早地就有惧热的老年人包下房间,小住避暑。沈泰誉并不知晓旅舍盛名,此番接到律师函件,返家悉听亡父遗嘱,只想找个僻静处,离沈家大院愈远愈好,便选中于此。没想到一番地动山摇,居然身陷与世隔绝的荒岛中。

“看过《生死时速》没有?”身旁坐着的一个女人跟沈泰誉搭讪道,“你刚才背着老太太,在断桥上跑,比电影镜头还要惊险!”

“可惜没有摄像机,要是录下来,直接就是一段好莱坞大片!”另一个人啧啧道。

“录了又能怎样?眼下这情势,状况不明,信息不通,咱们能不能活着出去都还是个未知数呢!”先前的女人说。

几个人顿时沉默下来。

莲莲把搜索到的物品整整齐齐地码到篷布底下,抓起一把绿豆,舀出几大盅米,在背风的岩石后面刨开坑洞,那坑大概是头晚用过的,尚未燃尽的柴火星火微明。莲莲添了木柴,往锅里舀了几瓢凉水,熬了满满一大锅绿豆粥。

“开早饭啦!”莲莲兴冲冲地叫了一声。

众人闻声围拢,莲莲给每人盛一碗,在粥面上夹些咸菜。一位腹部高耸如山的孕妇,莲莲单独给她煮了一枚鸡蛋,她面无表情地把食物灌进腹内,像一匹疲乏的母马。

沈泰誉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头发晕,腿脚发软,肚子空空的,像个重病号。他端起粥碗,胃里像是即刻伸出了无数只饥渴的手。他嘘嘘吹着,连筷子都没用,就热热地喝了下去。莲莲再给他盛了一碗,这回他放慢了速度,喝几口粥,吃一小口咸菜。温暖的粥液滑过五脏六腑,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成遵良连喝了四碗绿豆稀饭。绿豆是好绿豆,大得出奇,开锅就烂,又面又沙。米是好米,颗粒饱满,晶莹透亮。熬的火候也是刚刚好,减之一分,不够浓稠香润,而增之一分,就会塌皮烂骨。

其实他惯常出入的,都是城市里最顶级的餐厅。川菜自不必说,就是粤菜鲁菜闽菜苏菜浙菜湘菜徽菜,最正宗的菜式最知名的厨子,他也都是领略过见识过的。出差的时候多,应酬的时候更多,总有那么多的人求助于他,总有那么多的人煞费苦心地为他在一流的酒楼安排热闹的饭局。那样的场面,酒喝得多,菜吃得多,末尾也许会上一小碗粥,隆重一些的,是鲍鱼粥;简约一些的,是野菜粥;循规蹈矩的,是鱼粥肉粥;匪夷所思的,是鸟粥蛇粥。都是上等的米,东北的有机米还嫌不足,一定是进口的香米,极尽豪奢,极尽显摆。然而那些粥,不过是饱食醉饮后的点缀,用来最终塞满污浊油腻的肠胃,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但此时,饥饿把普普通通的绿豆粥变成了佳肴美馔,他在它面前俯首称臣了,甚至于斯文扫地。煮粥的小姑娘为他添过两次,变得不耐烦,敲着见底的大锅说,我还没吃呢,不给我留点儿?我要是饿死了,往后谁给你们煮饭?把他闹了个大红脸。他嗫嚅一句,真是饿啊……同车女郎替他解了围,把自己的大半碗稀饭倒扣进他的碗里,皱眉说,我胃疼,吃不了,你帮帮忙吧。他真吃了,不是难以违逆她的好意,而是他的的确确仍旧觉得饿,他的空虚的脏器被强大的恐惧震慑住了,自我修复的方式便是不停地索求养分。

喝完热粥,成遵良抹一下嘴,感觉舒服多了。热粥的密实,恐惧的密集,让时间变得无比缓慢。他四下里望了望,同车女郎正坐在岩石上发呆,地震后的这个早晨,气温陡降,她的嘴唇冻得发紫,裸露的双臂密密麻麻地起了鸡皮疙瘩,可是她轻易是不肯起身走动的,两只手交叉下垂,竭力遮掩着脏污的裙子,赤裸的双脚泥迹斑斑。他想了想,找到那个抢白他的厉害丫头,她蹲在地上,用河里挑起的几桶水刷锅洗碗。河水并不干净,颜色昏暗,夹杂着草穗沙石,她拿木桶沉淀着,桶底的污物就倒回河里去。

“煮稀饭用的是河水?”他惊骇地问。

“什么眼神,这水能喝吗?你想拉肚子啊?”她白了他一眼,“我们有几箱矿泉水,还能凑合着煮几天的饭。”

“莲莲,”他叫她,“你叫莲莲,对不对?我听见他们都这么叫你。”

“我是叫莲莲,你想干吗?”莲莲没好气,看样子是对他的大胃耿耿于怀。

“莲莲,我那个朋友,碰到点麻烦。”他不理会她的冷淡,接着说。

“谁?什么麻烦?”莲莲直起身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同车女郎的名字,只好把岩石上坐着的女郎指给莲莲看。

“她怎么了?”莲莲追问,“伤着哪里了吗?”

“呃,那个,她需要一条裙子,或是裤子。”他碍口地说了出来。

“她冷吗?”

“不是,她的裙子弄脏了……”

莲莲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仔仔细细地朝着女郎看了一阵,明白了。她在自己的裙边擦擦手,跑到塑料篷布底下,一通翻腾,找出一块大毛巾,一袋卫生巾,还有一双塑料凉鞋。

“对不起,只有这个了,让她将就将就。”莲莲很是歉疚地递给他,“我和顺恩姐的衣橱都在二楼,楼梯垮掉了,没法儿上去。”

“莲莲,劳你费心了。”成遵良由衷地说。

他把卫生巾拿给女郎,女郎双手捧住,差点没哭出来。他让她脱掉染了血污的裙子,暂时用毛巾裹住身子。他拎着她的裙子,问莲莲借了木盆肥皂,一通搓洗,拧干,往树杈上挂。树杈太高,他背着密码箱,使不上劲,只有努力踮起脚尖。

“我来吧!”一个男人接过他手里的湿裙子,身手轻捷地一跳,裙子就挂上了。那根树杈的形状类似衣架,裙子平平展展地摊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