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死时沾染神之光芒(第5/5页)

“你皈依了?”他问。

“龙泉寺的皈依证。”我说。

“我以为皈依了就是做和尚。”

“要做也是你做。”我说。

“我才不会做。”

“后来你有再去吗?”我问。

入冬越甚了。冬雪也将破了洞的旧雪翻新了几次—每当积雪的部分快要被黑乎乎的部分逾越时这天便重又下了雪,使积雪又新一次。冬日的清晨像是冰冻了的棱角疼了皮肤。下了公车我们顺着道路走进街衢,一块一块的雪盖白了屋顶树枝和路面。不再克制的天空低低地压来,几乎使房屋都跟了倒塌。跟着这本该平直的街道拧弯了几次才出来,是突然立体几何的四面大厦。过了横道时我的脚崴折了高跟。我强制沈志杰进了商场。“再耽搁我们就迟到了。”他说。“你到底去不去嘛。”我说。刚进了商场的门,一朵热气迅速拆散了我们。转脚找到那家鞋店前我去别家试穿了几件舒适且不恰当的衣服。出了这家店到的那家店的冷气中从人们絮絮低语里—这些因为被天花板挤压得笼统的嗡嗡响的声音里—脱出了三个清晰的音节。“沈志杰。”它们从我们背后抛来。透过对面的穿衣镜我看到一双脚走来,并来到我们的面前。

“你怎么跑了郑州来?”沈志杰说。

“路过。”他说。

“你回了家后怎样了?”

“你看到了,”他说,“我又跑出来了。”

“你妈呢?”

“现在挺好的。”

“这是?”我问。

“他是—”

“我叫明海。”他抢了先说。

“明海?你什么时候改名了?”

“你不知道?我还给你留了言。我还是出了家,这是师父给取的法号。”

“哈,终于遂了你的愿,”沈志杰问,“你怎么从龙泉寺跑来了这里?”

“龙泉寺?”他说,“不,”他说,“我去了江苏的慈明寺。没想到在这碰到你,谢谢你那天下了凤凰岭帮了我。”他合了双手十,“阿弥陀佛。”

明海离开后,我说:“你骗了我。”

“我哪儿骗你了?”

“龙泉寺。”我说。

出商场前我们再次遇到明海。他走后不久,我们又做了别个地方的躲避才匆匆离了商场。

我们在刘姐家吃过午饭回家,天依然冷着。刘姐的过于热情和沈志杰的松松垮垮致使我们不得不尽早离去。进了家没比平常更暖和,我打开电视喝了热水。坐下来时沈志杰抱了我。“我去洗一下。”我说。“等会再洗。”他说。“不行,刚才吃饭时出了一身汗。”“完事再洗。”他说。“再忍忍呢,”我说,“一会就好。”我出来时他丢了先前的急切,已经重新穿回了衣服,坐在床上盯着我看。“怎么了?”我问。他没说话。我擦干了头发倾身过去,他柔软地摸过来。我将下巴搁上他的肩,看到墙角的气球。“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感到事情变了质。

“什么?”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

“你抽什么疯?”我分开了他的身子,“都这么长时间了,我叫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你叫屠宏铭吗?”

我收拾了这一瞬的慌乱,终于明白他发现了什么。我将皈依证收起来。而令我不安的却是,他的愤怒却像所有事物的形状那样平静。

“皈依证上的名字不是我,甚至连照片也是后来新贴的。我是有过一个男朋友,但你想错了,他不叫屠宏铭。”

“石家庄那个?”他问。

“你怎么还不明白,根本没有你说的石家庄的这个人。”我说。

“那他叫什么?他是谁?而我又算什么?”他接着说,“我一直想问,我在你心里算什么。我知道你一直都没在意过,可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

“你能不能别说了?”我打断他。

“是不是他?”他问。

“你想哪儿去了?”我说,“他怎么可能会出家。”

“那他去哪儿了,为什么到现在都还阴魂不散。”

“是的,他是阴魂不散,”我颓下来,“他死了。”窗外的风破坏了屋里均匀的冷气,使更冷的一股像一段拧湿的毛巾。“我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说到这里我没忍住突然哭出声来,“有一次我跟他说我想吃鱼,他没理我,当晚我自己买了鱼来,饭后他下水游泳,从此再也没出来。”在另一些地方他以为他早已定下基调,我只是负责将它扭转,我的哭声强烈时我接着说,“你知道吗?没人叫屠宏铭这个名字。你不知道。我并不是因为他,我知道你也不是,他死了后的一个月我去医院打了胎,他之前还一直以为是儿子,他给儿子起了名字叫屠宏铭,但是是女儿,你知道吗,是女儿,没人叫屠宏铭。”

“后来呢?”

“后来?”我说,“我不知道。我一直觉着死的不是他,是女儿,我一直这么觉着。”

第二天,阳光有色。我们没再提昨晚的事,他做好饭菜等我回家。然后如昨夜一样做了爱,那次爱做得我心绪不宁,并不是因为比以往更激烈或者更平静。令我心绪难平的是那次爱做得跟以前一样,没多一分,也没减一分。

沈志杰还没离开那晚我买了菜回家,路过那里时我特意买了条鲫鱼。回到家却没看到沈志杰,而且手机也关了机。我做好了饭菜等他,又将鱼头冲向他的空碗。等到半夜我空了腹睡去。起夜时他还没回来,他的衣服也都随意地搭在椅子上。他现在的短暂未归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后来我听了父母话,坐上回家的长途汽车,而且我将会结婚生子。那日的天气本是极好,半途却下了雪,雪埋了平原草树、山河房屋。汽车被困在荒郊的公路旁。我坐在座位上,腿上盖了他的棉袄,几乎睡着了。昨晚我一宿未睡,被人带进一个暗屋子里。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严肃的声响又不像在审讯。他们问了我的姓名。“孙婷婷。”我说。确认了身份以后他们告诉了我。他们说,沈志杰死在了案发现场。有人开了枪。他们也没能查清沈志杰是开枪的凶徒还是不幸走过的路人。只知道沈志杰中了枪死在柏油路上。他们接下来说了什么我没再注意,我只知道,我宁愿相信沈志杰是开了三枪的凶徒。有人推醒我,他问我去哪儿。

“江苏,慈明寺。”我说。

“慈明寺?”他说,“慈明寺不是在郑州吗?”

“是吗?”

我没再理他,而是望了窗外,窗外的世界掏空了人世生活,依旧大雪迷茫。从车后走来了一队人,一对新人被他们簇拥了攀雪前行,一个人超过另一人时再一人超过了这一人,吹拉弹唱,鞭炮齐鸣,很快消失在大雪弥漫里。寒气透尽了远处的空间、近处的事件,并给了我们透来的顺序。尘世的事情发生得太过频繁,一件事情来到了之前的另一件事情这里就像一盏灯照亮了另一盏灯。天色渐暗,我们却还停在这里,直到忘掉了时间。这雪越下越大,并将前几场的雪痕全都埋盖。这琼天用尽了整年的气力落了这茫茫皑雪抹平了世间的突兀和凹陷,覆盖了前几世的残雪和这一世的险峻和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