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吉凡克斯(第2/4页)

四个小姑娘推着一张帘帷严密的桌子走过来,桌上倒扣着一只大碗,釉白如脂,青花宛然,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古董。美丽的姑娘飘然而来,步如杨柳拂风,伸手揭开了那个碗,我看了一眼,觉得身上一麻,腾地站了起来:“这……这是什么?!”

她大笑着说,“这就是中国人最爱的那道菜:活炙猴脑!”

桌下轻轻响了一声,我心头冰凉,忍不住掀开了帘子,一只毛皮油亮的猴子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眼珠骨碌碌地转着,一脸的顽皮,我伸手摸摸它,它一下嘟起了嘴,像个不情愿的小孩一样拿白眼瞪着我。它知道些什么?

美丽的姑娘拉我一把,“汤滚了,可以吃了,”说着把勺子伸过去,在那堆沟壑纵横、肥白腻滑的脑上深深地挖了一勺,脑翻翻滚滚地蠕动,我差一点就吐了出来,冲着她直翻白眼:“你!你一个姑娘家,你……”

她不愠不怒,把勺子放进咕嘟翻腾的汤锅中优雅地涮着,像蝴蝶飞过娇柔的花:“您忘了一句话了:众生平等啊,猴子跟猪牛羊马有什么分别?为什么猪脑羊脑能吃,猴脑就不能吃?就因为它是活的?”她把涮熟的猴脑倒在我的碗中,“所有活的都会死,所有死的也都曾经活过,是不是?”

我还是吃不下,喉咙滚滚涌动,扭头看了一下我的朋友,他进来后就没说过话,这时突然笑起来,“不吃也没关系,可你知道这菜值多少钱?”

“多少?”

“两万七千六,这还是贵宾价。”

这意思还是让我吃,我慢慢坐下,用筷子头挑了一点放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发着牢骚:“即使是……那也不用这么贵啊。”

“这可不是普通的猴子,金丝猕猴!国家级保护动物!”美丽的姑娘又挖了一勺涮起来,“都说吃脑的时候猴子会吱吱叫,全错了,全错了!虽然脑是神经中枢,可脑本身并无痛感!它一点痛苦都没有!您瞧,没有绳子没有锁,可它就是一动不动。为什么?因为这是我们改良过的!高手驯化,局部麻醉,还有……光麻醉手术就要花几千元,既不能坏了脑的鲜味,又得让猴子保持清醒,这些可都是成本!”

我欲哭无泪,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也不敢嚼就直接吞下。这姑娘掏出一包中华烟,抽出一支点着,美美地吸了两口,俯身递给了猴子,“来看啊,这是我们发明的一个余兴节目,只要给它烟抽,它就会对您作揖,瞧,多么精彩!”

我蹲下身,近距离看着那只可怜的猴子,它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两手交握,像拜佛一样连连作揖,这是在求我,还是在感谢我?我一下呆住了,傻乎乎地望着它,这猴子作完了揖,又开始搔起痒来,搔着搔着,突然咧开了嘴,对着我慢慢地笑了起来。

它居然在笑!它居然还会笑!

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脑袋里轰轰地响,她涮熟一勺,喂到我嘴边,我张开嘴吃了。又涮熟一勺喂到我嘴边,我又张开嘴吃了。慢慢地,那个小小的脑壳就已经见底了,烟头吧嗒落地,淡蓝的烟幽幽浮动,带着一丝隐约的暖意。美丽的姑娘说:“好吃吧?这可是人间至味!不瞒您说,多少大人物到我这儿来点名要吃,我还不卖给他呢。”

桌子终于推走了,厚厚的帷幕直垂着,烟头渐渐熄灭,上海制烟厂硬壳中华,四十元一包,一支就要卖两块钱。不过这姑娘说错了,因为桌子刚一出门,我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帷幕下那惨不可忍的叫声!

“吱吱,吱吱,吱吱……”

这可是人间至味!

“吱吱,吱吱,吱吱……”

汤是和伦理学一起端上来的,盛在一只雕龙饰凤的青瓷小碗中,标价四万八。美丽的姑娘特地介绍:“这碗值五万多呢,北宋宣窑的精品!南宋的瓷可用不得!破落王朝衰败气,盛这么高级的汤肯定败味!”我半信半疑,用赵匡胤监制的名贵瓷勺舀了半勺,轻轻放进嘴里,一群女郎笑眯眯地望着我,我还没来得及把勺子拿出来,只感觉脑门“嗡”的一响,全身的毛孔都大张开来,舌头像打了一连串的蝴蝶结,话都说不清楚了:“这……这是什么汤?怎么会这么鲜?!”

“这就是海内闻名的春晖汤!”她迷人地笑着,“您一定读过那首诗吧: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春晖’就是……”

乳白色却清可见底的汤,无沉渣浮屑,一丝油花都看不见。我又喝了两大勺,感觉全身每个关节都在咔咔作响,坐在那里不停扭动,连连长叹:“好鲜啊,鲜死了,这到底是什么汤?”

“人汤。”

“什么?”

我的朋友慢慢站起来,一脸温柔的笑:“胎儿汤,五个月的胎儿,手脚、五官都长齐了,眼珠黑黑的,身后还有一条小尾巴……”我颈后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他越笑越欢快,“知道用什么煮人肉最美?人奶!圣经上说‘不要用山羊母的奶煮山羊羔肉’,那是他们不懂享受!哈哈哈,这春晖汤,就是用人母的奶煮人羔的肉,哈哈哈,妈妈姓刘,儿子姓陈,所以才叫春晖汤,春晖是什么意思?母爱!母爱……”

我一把推翻椅子,站起来就往外跑,一肚子的猴脑滚滚地往上涌,还没跑到厕所,喉咙里咕咕响了几声,我一个踉跄,嗷的一声全喷到了墙上。

几个小姑娘七手八脚地把我搀了回去。他站在屋子中央,手颤颤地指着墙上的条幅:“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是谁的诗?”

“岳……岳飞。”

“对啊,岳飞可是大圣贤呢,连大圣贤都要吃人,你有什么可怕的?知道那个成语吗?食肉寝皮,食肉寝皮!肉都能吃,皮都能睡,喝点胎儿汤又算什么?”

我慢慢地坐了下去,他面色绯红,眼睛始终不曾看我,“有一味名贵中药,叫紫河车,你知道是什么?”

“什么?”

“胎盘,人的胎盘!”他狰狞地笑起来,“这就是中国的传统!二十四孝中的‘割股疗亲’,把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下来给父母吃,那不是吃人吗?饥荒年代易子而食,互相交换儿子来煮了吃,那不是吃人吗?安史之乱张巡守睢阳,把自己的小妾煮了当军粮,那不是吃人吗?不也照样名垂千古吗?”

姑娘帮腔:“人是什么?不就是碳水化合物吗?既然猪牛羊狗吃得,猴子吃得,人为什么吃不得?卡拉提亚人吃父亲的尸体,说那是孝顺与虔诚!美拉尼西亚人吃死人尸体,说那是圣餐!知道‘麻撒加塔盛宴’吗?那里的人一到老年就会被家人煮了吃掉,不光吃的人高兴,连被吃的人都快乐无比!帕达依欧伊人甚至连病人都吃,不能等到病人死了或者瘦了,那样肉就糟蹋了!斯基泰人拿人头当酒杯,拿人皮当披风,还有……谁人不是吃人者?谁没喝过人奶?人奶和人血,有什么分别?人血和人肉,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