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宜有词仙说姜白石(第5/5页)

浣溪沙

予女须家沔之山阳, 左白 湖, 右云 梦,春水 方生, 浸数千里, 冬寒 沙露, 衰草入云。 丙午之秋, 予与 安甥或荡 舟采菱, 或举火罝 兔, 或观 鱼簺 下,山 行野吟,自 适其 适, 凭虚怅望, 因赋是 阕。

著酒行行满袂 风。草枯 霜鹘落 晴空 。销魂 都在 夕阳中。恨 入四弦 人欲老 ,梦寻 千驿意难通 。当时 何似莫匆匆。

女须本来是屈原的姐姐的名字,这里是指白石的长姊。小序的大意是说,长姊家所居的汉阳地区山阳县,处于白湖云梦二泽之间,四时风景佳胜,白石和长姊的儿子安徜徉山水之中,非常逍遥适意,词人却“凭虚怅望”,一个“怅”字微露心迹。

词的上片,写词人带着些微酒意,在秋野中走啊走,秋风吹来,两袖鼓荡。野草枯黄,野兔之类的小动物难以隐藏形迹,霜天之上的苍鹘就猛地直冲而下,意图攫取。这一句是化用了老杜“ 草枯鹰眼疾” 的诗意,但炼一“ 落”字,非常传神。夕阳西下,词人不禁感慨时光流逝,居然与爱人分别了那么久,心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带有忧伤,又带有甜蜜的感觉,那便是销魂的滋味。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其《浣溪沙·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严词有感》:“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结句浑学白石的“ 销魂都在夕阳中”,而并未擅出蓝之胜。

过片,词人想起了擅弹琵琶的那个她(琵琶是四弦) 袁 相信别后她也是一般的幽愁别恨,弹奏琵琶时,一定在惋叹聚日无多,人却渐渐地老去,词人在梦里历遍万层山、千重驿,却无法真的把自己的相思传递过去。结句“ 当时何似莫匆匆”,情感不再婉曲含蕴,而是直截凝重:早知今日恁般相思,当初何必要那么匆忙离去呢?这种直截凝重的写法,需要极其浓挚的情感,白石的词一向是舂容和雅的,但偶一用重拙之笔,便尤其惊心动魄。

对于这一句,民国女词人吕碧城深爱赏之,直接用到了自己的词里:“残雪皑皑晓日红。寒山颜色旧时同。断魂何处问飞蓬。地转天旋千万劫,人间只此一回逢。当时何似莫匆匆。”相对于原作的深婉清华,吕碧城的仿作未免有些一泄无遗,了无余致了。

白石追念合肥情事的作品,我最喜欢的是以下二首:

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 ,莺莺娇软 。分明又 向华胥 见。夜长争 得薄 情知 ,春初早被 相思染 。别 后书辞 ,别时针线 。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 月冷 千山,冥冥 归去 无人管 。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 水东流无尽期 。当初 不合 种相思。梦 中未比 丹青见,暗 里忽惊 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 。人间别久 不成悲 。谁 教岁岁 红莲夜,两处沈吟各 自知 。

第一首词作于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词人自汉阳顺江流而东,谅曾在合肥盘桓,江上感梦,当系遁词,所谓的梦境,应该是实有其事。

词的开头两句,是说合肥姊妹体态轻盈,情态娇软,二句是互文的手法。(所谓互文,就是要表达燕燕莺莺轻盈娇软,却因为对仗的关系写成“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又如秦时明月汉时关,实际意思是秦汉时明月秦汉时关,也是互文。) “ 分明又向华胥见”,华胥国是梦境的别称,但这里其实是说,再次重逢,仿佛就像在梦里一样。“夜长争得薄情知”是词人的忏悔,意思是,我真是负心薄幸,你们长夜不眠地思念我,我竟然不知道;“ 春初早被相思染” 是情深之极的奇语,本来春深之时,花繁叶绿,色彩绚烂,才更像是相思的浓郁,可是词人却说“ 春初早被相思染”,初春的一脉新绿,一点鹅黄,都早相思染就,那么整个春天的色彩,都凝结着浓重的相思,还需要说吗?

过片三句极写合肥姊妹的深情。别后书信不断倾诉相思,别时为词人密密缝制了春衣,这还不算,更要学唐传奇中的张倩娘,魂魄离体,跟随爱郎王宙上京。然而,词人自有妻室,合肥姊妹不能长自相随,她们的倩魂,也只好乘着月色冥冥归去淮南。这样的结尾,写尽了词人怅惘不甘之情,故而成为名隽。

不同于第一首词的迷离徜恍,闪烁其词,第二首词的情感显得直率奔放,浓烈炽热。按照夏承焘先生的考证,白石写这首词时,已经四十余岁,距与合肥姊妹初见,已过去二十多年。想来白石的妻子已经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白石对这一对姊妹的爱情,而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这一对姊妹早已离开合肥嫁人,白石再也没有机会与她们相见了,这才令白石填词时,少了以前的顾忌。

“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开头两句情感就充沛已极,意谓肥水东流无尽时,词人对爱侣的相思也没有尽时。“不合” 是不该、不应当的意思,词人是在忏悔自己的多情吗?否。词人不是在忏悔,而是在默然承受失去爱侣的痛苦。“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是说今夜终于和她们在梦中相见,可是梦中见到她们的形容,一点也不似画像那样真切明晰,不知从哪里传来山鸟的啼叫,把词人从梦中惊醒了。

过片“ 春未绿,鬓先丝” 六字沉郁有力,承元夕(正月十五)的时令写来,谓时方早春,草树都未出芽,但两鬓却因相思虑煎,早已有了白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一句,更是惊心动魄之语。只有经历过相思失意之人,才会真正理解这句话。时光看上去会疗治痛苦悲伤,但其实只是把痛苦悲伤给包藏起来,让人变得麻木了,痛苦悲伤依然还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罢了。结二句写得神光离合,堪称白石的词中至境。“红莲夜” 是指点缀着红莲状彩灯的元夕之夜,白石必定曾与合肥姊妹有过同游灯海的共同记忆。是谁让我们在每年的元夕花灯之夜,只能两处思念,却终于无法厮守?难道是造物主吗?沉吟,是自有无限心事,却什么话也不说出来,短暂的欢娱、恒久的相思,在元夕红莲灯点燃的那一刹那,都化成了三人心头的悸动。

夏承焘先生谈到他考证白石的合肥情史,说了这样的话:“不以予说为然者,谓予说将贬低姜词之思想内容。然情实具在,欲全面了解姜词,何可忽此?况白石诚挚之态度,纯似友情,不类狎妓,在唐宋情词中最为突出,又何必讳耶?” 白石对合肥姊妹的情感,早就升华为精神的爱恋,这是我们读了他的一系列情词,不得不为之感动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