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雄是李商隐的底色(第2/4页)

事实上是不是这样呢?我们还可以多看一下,且来看看《筹笔驿》这首诗: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这首诗跟《无题》是非常不一样的。《无题》的意思很隐晦,我们不知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两句诗,究竟是在说爱情,还是在说李商隐对“道”的追求,抑或是对事业的一种执着。没有人知道。

但这一首《筹笔驿》的意思,我们是可以明确看到的。《无题》的风格是清丽的,《筹笔驿》的风格则是沉雄的。所谓“沉”就是“重”,就是说表达的情感很沉着,是诗人经过无数的人生历练,再加上见识、阅读,所形成的一种深重的情感。所谓“雄”,就是字面开阔健举。

筹笔驿是地名,在今天的四川广元。相传诸葛亮出兵讨伐魏国,中途就在筹笔驿驻军。后世很多诗人来到这个地方怀古,写下了很多诗篇,其中以李商隐的这一首最有名气。事实上,从质量上看,它也应该是翘楚。

这首诗是李商隐晚年的手笔。诸葛亮是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的人物,在李商隐之前,就已经有很多诗家写过诸葛亮,这是重大题材。一个人的诗集要显得有分量,光有“相见时难别亦难”这种诗还不够,还需要在重大题材方面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在这一点上,古人是非常看重的。那么,李商隐是怎样写得跟别人不一样的呢?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开头就非常精彩。“简书”是指军中的命令文书。“储胥”是指军营的栅栏,在这里,“储”字是平声,读音同“除”。这两句字面是写筹笔驿的景象:这里的猿猴和飞鸟都显得犹豫迟疑,因为畏惧诸葛亮的军令;在这一带,风云屯聚,似乎还在护卫着诸葛亮的军营。其实这两句不纯粹是写景,而是加入了李商隐很高的想象力:连猿鸟都畏惧诸葛亮的军令,风云都听令于诸葛亮,更何况是人呢?诸葛亮的神武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这里要注意一下读音。“令”字在古代有两个读音,做动词的时候读líng,做名词、形容词的时候读lìng,这里的“令”字是动词,所以要读líng。“上将”是指诸葛亮,“降王”是蜀国后主刘禅—我们都知道刘禅的小名叫阿斗,是很平庸的一个人。“传车”要读zhuàn jū,不读chuán chē,指古代驿站的专用车辆。阿斗投降之后,坐车迁到洛阳去住了,并且乐不思蜀。这里也有李商隐的想象,诸葛亮死的时候,蜀国其实还没有被灭。李商隐这两句是说,诸葛亮治军再好、再神机妙算也没有用,他最终是在地下看着阿斗投降了。

“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管”指管仲,是名相;“乐”指乐毅,是名将。李商隐以“管乐”指代诸葛亮,因为诸葛亮在世的时候既主管蜀国的政事,又统领蜀国的军队,跟管仲和乐毅的身份是很贴切的。另外,根据《三国志》的记载,诸葛亮还没有出山的时候,“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就是说,诸葛亮还没有开始施展他的才华,就觉得自己是管仲、乐毅那样的人才。但是当时的人都不认可这一点——历史事实证明,诸葛亮是当得起这个自我评价的,所以李商隐说“管乐有才真不忝”。“不忝”的意思是“不愧”。“关张无命欲何如”是说,诸葛亮虽然有才华,但晚年已没有关羽、张飞这种大将的辅佐,又能怎么样呢?这句是解释诸葛亮失败的原因的。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他年”这个词,在古诗文中有两个指向,一种是指未来,还有一种是指以前,这里指的是以前。这首诗前面六句说的都是诸葛亮,最后两句里,诗人李商隐出场了,他说自己当年路过成都锦里,拜谒了武侯祠,吟唱了一曲《梁父吟》,到现在还是遗恨未绝。

诗中的“梁父”,指的是《梁父吟》(又名《梁甫吟》),这是一首古曲。李商隐在这里提《梁父吟》,也是有来历的,根据《三国志》的记载,诸葛亮躬耕于南阳的时候,就喜欢吟唱《梁父吟》。

《筹笔驿》的好,首先体现在它的结构上。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用非常高的想象力,把诸葛亮的英明神武带到读者面前,是诗人极高才气的体现。这两句就像唱歌一样,一开始就唱了最高音,接下来需要变化。

第二联怎么办呢?音调马上转了,而且一转就转到了最低音:“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这么神武的一个人,竟然收获了失败的结果,在地下眼睁睁看着蜀国被灭。痛惜之情自在言中。

接下来的“管乐有才真不忝”,激烈赞扬诸葛亮,感情调子又高高振起,但后面的“关张无命欲何如”,调子又无限低沉下去了。

这首诗的前六句,感情调子极尽高低起伏之能事,非常具有跌宕感。

最后一联“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李商隐的这个“恨”,是一种怅恨,既为诸葛亮的失败而发,其实也为自己而发——《筹笔驿》这首诗中有李商隐。

关于《梁父吟》这首古曲所吟唱的内容是什么,古人说法不一。但从古人对它的描述中可以想见,这应该是一首悲慨士不遇的曲子,其调苍凉郁愤。

李商隐在晚年写这首《筹笔驿》,以《梁父吟》扣着一个“恨”字来收结全诗,未必不是指向晚唐权臣压抑才士的现实。因为李商隐自己就在权臣的压制下,无法施展才能,于是就有了后人“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慨叹。在《筹笔驿》里,李商隐可谓既痛惜了诸葛亮的失败,同时也抒发了自己身世之慨。

《筹笔驿》全诗紧紧扣住一个“恨”字,感人至深。更关键的是诗中有李商隐在站立着。清代学者吴乔说:“诗中须有人,乃得成诗。”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写诗,要让人看到作者,知道作者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感想。吴乔认为,如果诗中没有人,那就是“万篇一篇,万人一人,了不知作者为何等人”。如果《筹笔驿》这首诗没有最后这两句,那么它只是一首写诸葛亮写得很好的诗而已,跟李商隐的生命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但有了这两句,就不一样了,我们可以感觉得到李商隐的“恨”,既是为诸葛亮的失败而发,也为自己而发,有一种很幽微的用意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