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海豚、嬉戏(第2/3页)

夜幕即将完全降临,夜色迅速浓重起来,把黄昏的暧昧裹进了黑暗中。气温转冷,四周的人们都已散去,我们也手拉着手踏上返回的坡道,途中在一家小超市,站着喝了两杯热的纸杯咖啡。

“你们是来看海豚的吗?”店里的阿姨问。

我笑着回答说是啊。如果我们能像阿姨眼中所见的那样,是一对单纯的年轻恋人,一起旅行、吵架、险些分手、就快结婚,那该多好啊。裕志笑嘻嘻地喝着咖啡。裕志的幸福是沉痛的。海上有很多大颗的星星,星光闪耀。

在岛上唯一一家餐馆吃过晚饭,因为怕踩到蛇,我们避开林边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白的沙滩上散步。沙粒隐隐反射出亮光,朦朦胧胧的,一切仿佛要浮起来了。

大海泛着黑光,喘息着,显得比白天更加咄咄逼人。

星星越来越多,许许多多道星光覆盖了天空,令人毛骨悚然。

我没有工作,没有特长,没有能使自己全情投入的爱好,什么都没有。裕志也老说觉得自己能同动物交谈……但是,无论对我们、对任何人,这个美丽的世界都一视同仁地敞开着,无论我们身处何地,自然都是慷慨的,我禁不住这样想道。

走得累了,坐下来,沙滩冷冰冰的。手埋进去,有一种干爽的触感。裕志看样子满脑子想着星星,此刻正仰望着头顶的天,瘦嶙嶙的喉结朝外突着。

涛声静静地回荡,静得可怕,海水缓缓地摇荡着,仿佛溶解过粉状物。

远处隐隐传来音乐声。

“你的大腿挺粗的呢,都陷沙里了。”裕志说。

“要你管!”

“能问你件事吗?”

“问吧。”

“前些时候私奔,你说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是什么梦?”

我决定稍稍隐去一些内容再对他说。只要裕志还在思念他的父亲,哪怕存在一点点那样的可能性,我就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他那个梦的全部内容。

“我梦见你死了。梦里出现一所从没见过的房子,里面有很多血。在那房子里面杀人放火都算不得什么,就算白天,人们的心所能见到的也都是黑暗,这样说吧,勉强说来就是白天的情人旅馆的氛围,把它熬干了,浓缩一千倍的感觉,就是那样一个地方。”

“哦。”裕志沉默了。片刻后他说道:“也许那个梦接近正梦呢。我告诉过你我爸已经死了,对吧。那个宗教组织被逼得走投无路,据说跟警方开始着手调查几宗谋杀案有关。我读高中的时候,在打工的地方,认识了好几个了解那种事的朋友,离开那里之后,偶尔也跟他们见见面。有一次应邀参加他们召开的派对,遇到一个人,据说他以前住在加利福尼亚,他的一个朋友就是那个宗教组织的成员。听了那人的讲述,我才知道他们干了非常可恶的事,那虽然是在我们私奔回来之后,但我终于真正明白了你制止我去美国的意义。在那个宗教组织里,教主是女人,而干部……就是我爸,还有其他一些人。教主和干部要在特殊的日子性交,有了孩子,就等婴儿出生后饿死他再由众人分食,他们认为死婴身上藏有一种特殊力量。”

“这是人做的事?不是蜜蜂,也不是鸟类?”我大惊失色道。但我想就算蜜蜂和鸟类也做不出这种事。

“据说教主岁数大了不能生孩子了,就由她女儿生。”

那么,梦中见到的一摊摊血也许不是裕志的,而是那些婴儿的,我想。

“我爸生的孩子只有我活着,所以我想,那边大约至少谈过一回召我入会的事。我爸似乎觉得见见我也不坏。于是发生各种各样的抗争,那时候派来的那个人可能想过牵制我,他好像说过,要是我看起来没什么野心,不妨游说一次试试。这些事现在已经不得而知,可我真的庆幸当时离家出走了。我一直想要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形,所以也许会去一趟。不过还好没去。本来我们就没来往了,不是吗。总之我爸和他的同伙把好几个婴儿杀了吃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虽然不愿相信,但你做梦那晚恐惧的模样,还有那时候祭坛里找到的骨头,早让我的希望烟消云散了。那骨头其实并不属于我的兄弟,但我想,它多半是我爸妈一起参加那个宗教组织的时候,带回日本的东西。但是不管怎么说,那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婴儿,肯定是我在你们家高高兴兴地吃着饭的时候被杀了,被那些灵魂丑恶的人吞吃掉了。他迫不及待地出生了,却被肢解成一块块,血流满地。他饿着肚子,还没来得及真切地体会到降生人世的感觉,就死了。在这个世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同时发生,中间差距很大。因此,那些死去的生命会被认为是神圣的,会被那样处理,一定是。所以我那时要把它当成死去的兄弟安葬。我和他们虽然是同根生,虽然没被神圣化,却也没被吃掉,还在日本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

我回想起那个梦中的那栋黑漆漆的房子,里面阴森恐怖的气息,那是人类经历不道德的兴奋后留下的一种气息。

“他们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说是可以获得特殊力量。据说这样在另外一个世界,在死后的世界,也能拥有强大的力量。告诉我的那家伙说,据他所知,这个教派最恐怖,但在那边类似的宗教各处都有。我刺激过头,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那些人真是愚蠢透顶。”

“这种愚蠢的事,他们却极认真地做。想到我的身体中也流着这种人的血,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我只能说不知道。”我回答。

我当真以一种窥探深浅叵测的黑暗的感觉作出思考,想那究竟是怎样的滋味,接着问他:“你母亲是怎样的人?”

“不知道,不过她好像会不停地换宗教,现在肯定加入哪里的其他宗教组织了。我只能求老天让她至少不要当那种头号傻瓜。”

“只能这样了。”

一线之差,裕志竟能从那奇妙的命运中逃脱出来,我觉得不可思议。假如他父母把还是婴儿的他带了过去?假如成人后的裕志去了那里,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假如他被逼吃了拌在平常晚餐中的人肉?以他的感受性来说,一定无法维持常态吧。

而且,说不定我们培育的东西比我们所想的更加伟大,我想。我们从想要了解对方全部的念头都没有,逐渐到能睡前聊聊天,到能对彼此大半的缺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包容以爱。在我和裕志身上,因此从来不曾萌生变成自己以外的东西的、类似憧憬的念头,尽管电视、杂志、广播以及朋友们都要我们变,要我们变得更好。

“你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却没有受影响,真是幸运。”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