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5(第4/4页)

“你有车钱吗?”她温柔地问。我摇了摇头,“我所有的钱都没了!我什么都没了!”我用一只手捂住眼睛,虚弱地靠在办公桌上。这时我看到了桌子上放的东西。是那封信。这位女士把信封朝上放着,以为我不识字。信非常简短,有弗洛伦丝的亲笔签名:弗洛伦丝·班纳,我看到她的全名了,这封信是写给德比小姐的,“请收下我的辞呈……”我没有读下去,因为我看到信的右上角有一个日期,还有地址,很显然不是弗里曼特尔的地址,而是她们不想告诉我的家庭地址。上面有个数字,还有个街名:伦敦东区,贝斯纳尔格林区奎尔特街。我立刻就记住了。

这位女士还在好心地说着些什么,我没有听进去,但是此刻我抬起头,看到了她的动作。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办公桌的一个抽屉。她说:“一般我们不会这么做,不过我看你也累坏了。你从这儿坐车到奥尔德盖特,应该能在那里转车到斯特拉特福德的麦尔安德路。”她伸出手,里面有三便士,“或许还能在路上买杯茶喝。”

我接过了硬币,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这时我旁边的铃响了,我们都吓了一跳。她立刻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说,“我今天的最后一个客人。”

我领会了她的意思,起身拿起了我的帽子。楼下的过道里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楼梯的咯吱声。她把我送到门口,对访客喊道:“上来吧,没错。楼梯比较陡,不过值得上来……”黑暗中走出了一个年轻男人,后面跟着一个女人。他们的皮肤都很黑——我猜可能是意大利人或者希腊人——看起来非常穷苦。我们都在办公室的门口站着,尴尬地微笑着。最后那对青年夫妇进去了,我一个人站在楼梯口。

那位女士抬起头,与我目光相接。

“祝你好运!”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朝我喊道,“希望你能找到你的朋友。”

既然我完全不打算去斯特拉特福德,我也没有照那位女士说的去坐车。我在大街上一个撑着小棚子的小摊上买了一杯茶,喝完茶,还杯子的时候问道:“去贝斯纳尔格林怎么走?”

我以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步行去过比克拉肯威尔更往东的地方。此刻我一瘸一拐地在城市路上朝老街走去,又感觉到一种新的紧张。在我待在那个办公室的时候,天色渐暗,变得潮湿多雾起来。路上的街灯都点亮了,每一辆马车上都点起了灯。城市路不像苏荷区那样是一排一排的万家灯火,而是每走十步才有一盏不甚明亮的煤气灯,大概有二十几盏灯闪烁在阴暗中。

老街上稍微明亮一点,因为这条街上有办公室、拥挤的车站和商店。然而当我走到哈克尼路的时候,街上似乎又变得黑暗了,我周围也变得更加破败。安吉尔的十字路口倒是比较体面,但是这里的路上都是粪便,每一辆车经过的时候都甩我一身。路上的行人也更穷困一些,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阶级,男男女女穿戴着和我身上一样暗淡褪色的外套和帽子。他们的西装不仅肮脏,还很破旧。他们穿着靴子,但是没有长袜。男人们的领口是围脖,而不是领子,头上戴的是便帽,而不是礼帽。女人们披着方巾,女孩们穿着脏围裙,或者连围裙都没有。每个人身上似乎都背着什么,有篮子、包袱,还有孩子。雨下得更大了。

安吉尔卖茶的女孩告诉我走到哥伦比亚市场,我在哈克尼路上走着,发现自己突然来到了一个被阴影笼罩的大院子边上。巨大的花岗岩大厅、塔楼和彩色玻璃窗格就像哥特式教堂一样,黑暗而安静。有几个看起来十分粗俗的人拿着烟和酒,懒懒地站在拱门那里,搓着手取暖。

突然,塔楼里传来的一阵轰鸣,吓了我一跳。繁复的钟声就像这个巨大的废弃市场一样恼人而无用。钟声告诉我,已经四点一刻了。现在去弗洛伦丝家还太早,如果她全天都上班的话。于是我在市场一个能稍微挡风遮雨的拱门那里又待了一个小时。钟声敲响五点半的时候,我走进院子,环顾四周。此刻我几乎快失去知觉了。旁边有个小女孩,脖子上挂了一大个篮子,里面是一把把水芹。我走过去问她到奎尔特街还有多远。因为她看起来又湿又冷又悲伤,也因为我觉得不能空着手出现在弗洛伦丝家门口,于是我买了她最大的一把水芹,花了半个便士铜币。

我僵硬的胳膊笨拙地抱着水芹,慢慢走在我要去的街上,很快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一排宽阔的联排房屋,都是低矮的平房——不能算脏乱,但也不怎么精神,有的街灯玻璃都碎了,或者整个玻璃都没了,街上到处都堆着破旧的家具,还有一堆一堆小说中会委婉称之为灰烬的东西。我看了看身边那扇门的号码:一号。我慢慢地在街上走。五号……九号……十一号……我觉得越来越虚弱了……十五号……十七号……十九号……

我停下来了,因为看到了我要找的房子。窗帘拉着,透着油灯的光芒。看到这一幕,我突然恐惧得难受起来。我把手放在墙上,想要站稳,有个男孩从我身边走过,吹着口哨,还对我眨眼,我猜他以为我喝醉了。他走后,我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周围不熟悉的房子。我又想起自己去格林街的目的,如果说我在那里给人感觉很疯狂,现在的一幕则像是喜剧一般滑稽——我要是告诉弗洛伦丝,她一定会对我笑出声来。

但是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于是我走到亮着灯的窗边,又走到门口,敲了门等着。那天我仿佛踏过了一千个门槛,而每个人都残忍地拒绝了我。如果我在这里听不到一句友好的话,我想我就要死了。

最终,我听到了说话声和脚步声,门开了,弗洛伦丝站在那里,就像我上次见到她时那样,她在灯光下看着黑暗处,发丝边缘有一圈光晕。我叹了口气,一阵颤抖,然后我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手里还抱着什么。是个婴儿。我越过婴儿往屋子里看,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男人,坐在燃烧的火炉前面,目光从膝上的报纸转向我,透露出温和的疑问。

我又把目光移回弗洛伦丝身上。

“你是?”她说。我看出她根本不记得我了。她不记得我了,更糟的是,她有丈夫了,还有了个孩子。

我想我无法承受这一切。我头昏脑涨,闭上了眼睛,昏倒在她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