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第3/6页)

此刻我的思绪回到现实,感觉到渐渐变冷的浴缸、褪色的房间,还有墙上的照片。我的手指在肋骨上摩挲,感受着胸腔里老化的器官。然而,这一次我似乎找到了。我身体的中心有一块黑暗、沉重而安静的东西,不知不觉地在那里生长,现在却给我一种安慰。我觉得胸口紧缩而疼痛,但并没有因为这疼痛而扭动或者流汗,相反,我双手环抱着肋骨,拥抱着我黑暗而沉重的心,像抱着恋人那样。

或许,这时沃尔特和姬蒂正一同漫步在法国或者意大利的大街上,或许他正在侧身抚摸她,就像我抚摸着自己;或许他们在亲吻,或许正躺在床上……这种事我想过上千遍,一想到就哭泣,就咬自己的嘴唇。但是现在我盯着照片,感觉自己的痛苦麻木了,就像我的心因为愤怒和沮丧而麻木一样。他们走在一起,全世界都献上微笑!他们在大街上拥抱,陌生人也为之高兴!我却一直活得苍白得像条虫,远离了快乐、舒适和安慰。

我从浴缸里站起身来,不顾四溅的水花,拿起了照片,但这次我把它揉成一团。我大叫一声,在地板上踱起步来:这次不是颓废地转悠,而是想要适应新的肢体,去感觉我全身的蜕变和新生的疼痛。我拉开房间的窗户,朝黑暗探出身子——伦敦的夜晚从来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充满了各种声音和味道,我已经把自己与这一切隔绝了很久。我会再次回到这个世界,我会重回这个城市,他们已经把我隔离得足够久了!

但是,哦!第二天早晨我走到大街上,才发现这一切有多艰难。外面那么肮脏,那么拥挤,喧闹得令人头晕目眩!我在伦敦生活了一年半,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但是以前我在伦敦出行都是和姬蒂或者沃尔特一起。实际上,通常我们不是步行,而是坐马车。现在我从玛丽那里借了一顶帽子和一件外套,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没穿衣服走在克拉肯威尔一样。我之所以紧张,一是因为害怕遇到熟人,让我想起以前的日子,或者,更糟的是,看到姬蒂挽着沃尔特,微笑着走过我身边。这种恐惧让我停下脚步,不断后退,撞了好多人,耳边骂声不断。这些咒骂尖锐如针,让我发抖。

然后,总有人看我或者叫我,还有两三个人抓我、摸我、捏我——都是男的。我以前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也许,我带着孩子、背着包袱,果断地走在路上,或者低着头走路,他们就会让我顺利通过了。但是,如我刚才所说,我走得漫不经心,左顾右盼,我想这样的女孩就是在吸引着男人的搭讪和轻薄。

人们的眼神和骚扰就像咒骂一样,让我颤抖。我回到贝斯特太太那里,用钥匙打开房门,躺在酸臭的床垫上,一边哭泣一边发抖。我以为我的新生活会是前景光明,以为外面的街道会欢迎我的回归,然而它们只是把我打回原先的痛苦之中。更糟糕的是,外面的世界让我受到了惊吓。我想着,我要如何承受这一切?我要如何生存?姬蒂现在有沃尔特了,姬蒂已经结婚了!而我却贫困孤单,无所依傍。我只是一个孤单的女孩,而这个城市更喜欢情侣和绅士。女孩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里只会被审视打量。

那天早晨我发现了这个事实。我本该早就意识到的,从那些我在姬蒂身旁唱的歌里面。

这真是个残酷的笑话。我这么多次穿着男装在伦敦的各个舞台上昂首阔步,现在竟然会害怕走在大街上,只因我是个女孩!如果我是个男孩就好了,我可怜巴巴地想。只要我是个男孩……

我吃了一惊,然后坐起来。我想起在斯坦福希尔时姬蒂说过,她说我太像个男孩了。我想起我穿着裤子摆姿势时邓迪太太的反应:她太像了。我当时穿的那套衣服——沃尔特在新年前夜给我的蓝色哔叽西服还在我的床下,和其他我从不列颠剧院拿回来的演出服一起被塞在水手包里。我滑下床垫,倒出包里的衣服,让它们一股脑儿地铺在地板上。它们摆在我身旁,在这个褪色的房间里鲜艳帅气得不可思议:我以往生活中所有的形状和质感,音乐厅的味道和旋律,我旧日的激情,全都在这些衣服的缝线和褶皱里。

有那么一会儿我坐在那儿发抖,害怕被回忆占据,再次哭泣。我几乎想把这些衣服塞回包里,但还是深吸一口气,用手擦了擦眼睛。我把手放在胸前,放在给我力量的沉重和黑暗之上。

我捡起那件蓝色哔叽西服抖了抖。衣服皱得厉害,但是因为一直放在包里,并没有损坏。我穿上它试了试,又穿了件衬衣,打了条领带。我清瘦不少,裤子在我的腰上晃荡。我的屁股变窄了,胸也比以往小了。唯一有损我男孩形象的是那件愚蠢的锥形外套,不过我发现外套的衣褶是缝进去的,并没有剪掉。壁炉架上有一把我切面包用的刀,我拿起它把那些针脚拆掉了。外套立刻恢复了原先的男子气概。再整一整头发,穿上一双合适的男鞋,任何人——哪怕是姬蒂——在街上看到我也不可能看出我是个女孩。

在我实施这个大胆的计划之前,还有两三个障碍需要克服。首先,我要再次熟悉这个城市。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在法灵顿和圣保罗的街道四处游走,才习惯了马路的熙熙攘攘,男人们看我的时候我也不再觉得难受了。然后还有个问题——如果我真的要穿着演出服在街上走,我应该在哪里换衣服。我不想全天候当男孩,也不想离开贝斯特太太的房子。然而我可以想象到,如果有一天我穿着裤子出现在贝斯特太太面前,她会是什么表情。她一定会觉得我疯了,可能会叫来医生或是警察。她肯定会把我撵出去,让我无家可归。我一点也不想那样。

我需要一个远离史密斯菲尔德的地方,实际上,我需要一个更衣室。但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有这种地方出租。我想干草市场的妓女是在皮卡迪利的公厕里换衣服的——她们在洗手池前化妆,在厕所门前挂上“使用中”的牌子,在里面换上浮艳的衣裙。这个方法不错,但是我没法模仿,如果有人看到我从女洗手间穿着哔叽丝绒西装、戴着礼帽出来,那一定会破坏我的计划。

最后我还是从伦敦西区的妓女身上找到了答案。我开始每天漫步到苏荷区,注意到那里有很多写着“钟点房”的房子。一开始我还天真地想,有谁会在那里睡一个小时呢?随后我才明白,没人会在里面睡觉,妓女们把她们的客人带进去,他们会躺下,但不是睡觉。一天,我站在贝里克街路口的一个咖啡摊前,看着一家钟点房的旅馆大门。有男男女女陆续踏进门槛,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除了斜着眼坐在门口凳子上收钱的老妇人——收完客人钱、递给客人钥匙以后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想哪怕是童话剧里的马被妓女牵着缰绳拉进来了——只要马付了硬币——也不会有人停下来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