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吉姆和坦坦(第2/7页)

一切都晚了。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这些现在都不重要,说这些现在都没有用。没有选择了,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他是个中国孩子,我们有一天都会回中国……”

中国,塑造了一个我自己并不完全认识的自我,我就是中国湖南出生的湘妹子,吃着辣椒长大,跟着父亲在湘江里学游泳只许逆流而上,不许顺流而下,父亲“自强”二字的家训刻进了我的骨子里,后来我又到了北京上大学,充满理想,还没有学会在现实中迂回婉转。多年以后,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仍然对吉姆充满爱意和歉意,我无法给自己一个解释,无法给人性一个解释。当我没有工作的时候,我看到吉姆写的分居协议,我的恐惧要比后来大无穷倍,我是咬着牙哆嗦着签字的。尽管吉姆可能察觉不到,我也挣扎着不让吉姆察觉到我的恐惧和哆嗦,但是我不可能忘记这种无助的感觉。后来我找到工作了,我的收入不低了,独立女性的思想和感觉都回来了,我变得坚强了,我行我素了。我想,我有能力开始新生活了,即使新的爱情不成功,我扬言自己也能独立养活儿子,我将成为不折不扣的自由女性。自由,我向我身边的女性朋友们朗诵著名的诗篇,并宣布自己崭新的诠释: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自由,为了自由,生命和爱情都无所谓”,我脸上笑着,心里硬撑着。我的女性朋友们附和我:梅,你是对的。夫妻两个人带孩子,那吵的架、耗费的精力比一个人带孩子还多得多,我们羡慕你能自由。完了,我连退路也没有了。其实,我在朗诵这首诗时,我的灵魂、身体的最深处依然无法摆脱那么一丝丝软弱、无助、孤独。

那段时间,所有我在德国受到过的憋屈占了上风,命运在让我用我自己挣钱、用自己的成功来洗刷自尊曾受到过的伤害,吉姆对我曾经的好和爱没能阻止我们的分离。

儿子出生前两个多月,我和吉姆听从律师的安排去了法院。我们是相约在路上见的面,我挺着个大肚子,见到吉姆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幸福和骄傲的感觉,只有不自在,吉姆也不自在,还带着少许的恨恨感。但是路过一个红绿灯时,他轻轻地扶住了我的腰,护住了我肚子里的孩子,那是一个生命,可那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别人的孩子。那一瞬间我的不自在变成了羞愧,我想起吉姆曾经为了我这个中国女孩偶尔闯红灯气得嗷嗷地叫:“红灯、红灯,那是红灯,你看见了吗?你不能做母亲,以后你会带着我的孩子闯红灯,那会被撞死的。”如今,吉姆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轻轻揽住了我的腰,护住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更小心。而我即将做母亲了,责任心增强,我不会再闯红灯了。

我出门前和回到家里都在和孩子的父亲吵架,就像无数个这样突然发生的关系,激情的关系,短暂的关系,当事人付出了努力,也想要维持这段关系,然而关系却很难维系。孩子还没有出世,我并不幸福,我自食其果,但我什么也不会对吉姆说。

我木然地按照法官的要求在该签字的地方签完了字。

拿着离婚判决书,我失声痛哭。

吉姆和我在共同生活时曾经谈到过婚姻的出轨。吉姆说,婚姻意味着很多共同的东西,多年共同的生活,共同的家,共同的财产,出轨和艳遇也许只是一个短暂的事件,夫妻双方也许可以共同走过和面对。我听了,记住了,从来也没有忘记。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没有能够和吉姆共同走过,因为我的出轨也是真情。如果是调情和艳遇也许就会好处理得多,尽管我知道吉姆睡过几打的女人,尽管我知道吉姆在与我分居的时候也有过女朋友,但是我因为我的出轨依然对吉姆怀有极大的内疚,这也致使我采取了另一个极端手段,怀上一个孩子,让自己没有退路,然后再来解决我和吉姆的关系。但是即使我怀上了别人的孩子,盛怒之后,发现要永远失去我的吉姆仍然说过,他不急于和我离婚,但是我已经决定自食其果了,我以我的方式对孩子负责,对孩子的父亲负责,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全然不顾自己是否能够承受,也没有考虑孩子的父亲是否能对我负责,对孩子负责。多年以后,我和云共同的一位朋友在背后传言,说云最初和我发生了关系的时候,他得意地宣称,他搞了德国人的老婆,而黄梅居然那么傻,抛弃了一切。这个传言对我而言真是打脸,男人和女人对于一段激情的体验和解读都不尽相同,人生只能在付出代价中成长。很多年之后,我经常劝导我那些有孩子又在婚姻中不断争吵的女性朋友,我觉得自己的例子很经典:一个女人关于一场恋爱的决定可能只影响其几个月,一个女人关于一次婚姻的决定可能也只影响其几年,实在不合适可以离,但是一个女人关于要一个孩子的决定将影响其一生。生孩子必须慎之又慎。

说完了以上的话我还时常补充道:女人和哪个男人要一个孩子实在比嫁一次男人还重要。反过来男人也一样啊,男人也不能傻瓜似的随便和女人生个孩子,那麻烦就大了。世界上的男人,生了孩子不管孩子的有,生了孩子就被女人套牢,从此变成傻子的也大有人在。或许因为自己不是当事人,或许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已时过境迁,我总是沉着地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当自己是当事人时,命运的轨迹就错综复杂得多。

我的儿子坦坦出生了,吉姆表示祝贺,带着一束花来了:“给,恭喜,你成为母亲了。”

曾经因为我而变得很会挑花的吉姆,重新买花,为成为母亲的我祝福;重新买花,为癌症手术后的我祈祷。

吉姆和坦坦

在德国,结婚和离婚都是成年男女自己的决定,是好是坏,别人无权过多干涉,也不会过多参与。可是女人做了母亲,你会受到所有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的衷心祝福,他们夸赞你延续了生命,他们鼓励你承担起责任,他们祝福你享受和孩子一起再度成长的快乐。当你抱着孩子、推着孩子走在路上,你会时不时碰到陌生而友好的祝福的目光,并得到意想不到的细微帮助。我做妈妈了,即使生活有不如意的一面,我也忘我地做着母亲,享受着做母亲的快乐。坦坦不到一岁,他的父亲离开了。当我手里拿着癌症诊断书时,近在身边的只有吉姆,吉姆着急,说出来的又是我听起来刺耳的话:“梅,你要住院了,我要上班,坦坦怎么办?只能把他送到孤儿院了。”吉姆开始帮我查询收养孤儿的地方,我万箭穿心:“吉姆,你不要帮我啦,我不要你帮我,我的孩子不去孤儿院,他的父亲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