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走出癌症(第2/5页)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我还在想:

人性中有没有随着年龄而重新回归自我的一面呢?在奥地利维也纳美泉宫里我曾经呆立在有关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和他的皇后茜茜公主的生平展览厅中,其中一段内容和场面我记忆很深。那是展览快结束时,有一个小房间放置了弗兰茨·约瑟夫一世老年时睡觉的一张单人床。文字表述是,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喜欢年轻时的军旅生涯,喜欢军旅中的单人床,晚年他很想念那种军旅的单身生活。

每一个人是不是都是作为一个个体降生到这个世界,经历年轻时身体与精神的渴望与异性结合,到了老年,身体的渴望减少了,社会关系的连接、精神的结合就变得更为重要呢?如果没有这两者,每个人又回到了自己的本原。我们在成长的年月里,受到了过多夫妻白头到老的教育,记忆中印下了过多的夫妻白头到老欣赏夕阳的照片,其实,个体强烈回归自身本原的人性与问题,是否就被社会或者教育隐藏了?

韦伯太太一点也不隐藏她的人生,她随遇而安,活在当下,的确是个坚强独立的人。她一下子被开了两刀,首先是膝盖,在膝盖开刀做身体检查时幸运地及时发现了她肠子的问题,接着她的肠子又被开了一刀。76岁的老人被连开了两刀。我进病房时,她已扶着助行车自己走路了,每天笑眯眯的,看不出她的情绪有任何起伏,从她乐观的态度、爽朗的言谈我更看不出她是在德国社会里极其贫苦的人。话是从讲到她离了婚的丈夫退休开始的,我问她是不是尽管离了婚,也分享她丈夫的退休金,韦伯太太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告诉我:“我有我自己的退休金啊。年轻时带孩子没法工作,但后来孩子长大了,我就去工作了,当然我的退休金不多,660马克一个月。”(德国那个时候还是使用马克,当时一马克约合5元人民币)

“六百多马克一个月怎么生活啊?”我脱口而出。韦伯太太说:“办法总是有的,政府有补贴,比如我租的房子是一室一厅的,每月租金580马克,政府补贴我330马克,250马克从我的退休金里抽掉,我每月还可以拿到400马克用于生活,这就够了啊,而且政府每年还发两次买衣服的钱。春季300多马克,秋季400马克左右,够了,还要什么呢!”

原来韦伯太太是个知足常乐的人。

在德国,400马克一个月真是刚够吃饭。极新鲜的、贵一点的菜是买不起的,更不用说下馆子、旅游了。在病房的小桌子上,韦伯太太有个矿泉水瓶子,护士送饭送水时总是和蔼地要为韦伯太太换一瓶新的,韦伯太太总是马上说:“我不要,谢谢,麻烦您给我接一瓶自来水,我喝惯了自来水。”偶尔,她还是会笑眯眯地对护士说:“现在麻烦您给我拿一瓶矿泉水。”不过,韦伯太太的医疗是有保障的,德国的医疗保险只有私人保险和国家保险的待遇有区别,而大部分人是加入国家医疗保险的,国家医疗保险是收入低的人交钱少、挣钱多的人交钱多,但享受的医疗待遇是完全一样的。保险公司为每个病人付给医院的钱是一样的,这就保证了医院对所有的病人一视同仁,医院根本就不关心哪个病人穷哪个病人富有,每个病人从入院到出院和医院没有任何金钱上的直接接触。德国的医院病人由医生、护士24小时值班护理,连陪房家属也不需要。住院部是个非常安静的地方,家属、朋友只能在规定的时间探视。周末,韦伯太太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来看她了,我发现说话最多、最兴致勃勃的还是韦伯太太。

和韦伯太太这样普通的、坚强的人相比,我觉得自己没有埋怨命运的权利。

吉姆,我的前夫,他第一次来看我时,我还在重症监护室里,他冰凉的泪水把我从昏迷中唤醒,模糊中我只看到一束鲜花在摇晃。当吉姆再次捧着一束花来看我时,我能坐起来了。能坐起来,我就一定要读书,吉姆的大衣口袋里果真为我带来了一本书:犹太人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写的《我的一生》。我完全沉浸到书里,与犹太人在德国纳粹集中营里的悲惨命运、与他们的生死抗争同悲同泣,护士多次惊讶地走过来问:“梅女士,再给您加一些止痛药好吗?您不需要强忍,按医生的规定,您的止痛药剂量还剩下很多。”我摇头谢过护士,我并没有强忍,而是沉浸在书中,完全忘记了手术伤口的疼痛。

犹太人能走出集中营,我难道不能走出医院,走出癌症吗?——我嘴里没说,心里这么认定。心里认定的,就一定要去做。

专心、静心养病,当我这样下定了决心,伤口就恢复得很快。2000年12月30日,大手术后第12天,连伤口的线都没有全部拆完,在我的请求下,医生同意我出院了。我没能在家过圣诞节,更渴望在家过新年,我要回家。12月31日,时任全德留学服务中心主任的姜大源老师打来电话,他是极少几个知道我生病的人之一,他关切地问:“你出院了吗?能自己走动了吗?我们非常希望你来大使馆参加新年音乐会,如果能来,我到大门口接你。”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我稍微化了化妆,叫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大使馆。众多的熟人中,只有个别人发现了:“梅,你的脸色不大好,你瘦了很多。”在整场音乐会中,我必须时不时抚摸我的伤口,我的精神却异常好,那是手术后我第一次在硬椅子上足足坐了两个多小时。

2001年1月1日,我重新坐到我的电脑椅子上,新的一年开始了,我要以工作开始。

从我走进医院做癌症大手术到出院,仅仅用了12天。当我出院时,我的伤口部分拆了线,还有一部分要过些天才能拆。2000年,新千年岁末,我出院了。医院里没有钟声,外面有钟声,全世界都在敲响钟声,是新千年的钟声。吉姆以为我会死,可是我没有死。

人因为一脚踏进了死亡的门槛,所以更明白要怎么活着。我不想死,我想听着2000年最后的钟声,开启一段新的生命征程。

虽然,癌症大手术后,我的身体终生致残了。

带着伤痛重返工作

2001年1月1日,我重新坐到计算机前工作,伤口还在疼痛,我拿一个柔软的枕头抚着伤口。其实我的心情很激动。

人民美术出版社在全国举办了“翔云杯”儿童绘画作品比赛,从两万多幅参赛作品中挑选出了100幅优秀作品,想要将它们带到柏林来展览,我为他们联系了柏林艺术大学——世界上最高、最著名的艺术殿堂之一。孩子们的作品将在柏林艺术大学展出。届时,十多位学生和十多位教师组成的代表团将参加开幕式,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他们即将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