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堡坍塌的废墟上,阴霾开始的春天(第4/4页)

蓝天小学不是公立小学,在多年前由好心人发起修建,至今已有十几年的历史。我爸爸是它的第二任校长,可是至今,它的建校批文因为种种原因还没有正式下来,所以从法律程序上来看,我们也并不是全占理。

小时候我总以为这世上的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长大后我才明白,对与错、是与非、情理与法律,在很多时候都并非黑白分明、清清楚楚。

爸爸坚持不懈地上访、申诉,甚至寻找媒体的帮助,可结果都让人失望。

学校开学后,爸爸坚决不许我继续陪着他,他说:“昭昭,你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爸爸没有别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儿学习,长大了能有出息,就算没有办法帮助更多人,但至少能让自己有尊严地活着,在自己权利受损时能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利益。”

我流着泪答应他一定会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读最好的专业,给他脸上增光。

所有人都发现了我的改变,张凯歌问我是不是中邪了;叶琳姗说我是为了以后能和骆轶航双宿双飞而发愤图强;以前嫌弃我话多又过于活泼的班主任,也开始对我眉开眼笑了。只有骆轶航常常担忧地看着我说:“昭昭,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要和我说,我和你永远是在一边的。”

我沉默地拥抱住骆轶航,将脸埋进他的胸口,用力闻他身上的气味。我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轶航我没事,这段时间我家里出了一点问题,但是我想一切都会过去,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爸爸的上访有好的结果当然是好,若没有结果也没有关系,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身体健康,平平安安,那么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忍一忍,熬过去了,一切的噩运都会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所遇的种种不过是一个开始,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第一朵乌云。

那年春天的尾巴拖得特别长,窗前的白玉兰在树梢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最后都化作树下春泥更护花。春天的黄昏有一种绿树青草的香气,我背着书包,像往常那样在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了爸爸爱吃的草鱼和空心菜,准备回家做饭等爸爸回家。

邻居家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泻出来,微弱的光线照亮楼道,空气里有饭菜的香气。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摸索了好半天才找到钥匙打开门。

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寂静,我没有开灯便跑过去接电话,膝盖撞在茶几的锐角上,疼得我龇牙咧嘴:“你好。”

电话是二伯打来的,他说:“昭昭你快来医院吧,你爸可能不行了。”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突然断了电,漆黑一片,耳边是曾经辉煌壮丽的城堡轰然倒塌的声音。

他们说是意外,节哀顺变。

我穿着白色的麻衣跪在灵堂前,呆滞地望着眼前的火盆,机械地往里面添纸钱。很多人来过,后来又走了,门口的花圈排了长长的队,都是爸爸生前的朋友、同事和他曾教过的学生送的。黑白照片上的爸爸笑得很开心,那么和蔼可亲,可是我却再也看不到他了。

火化那天我怔怔地看着他们把爸爸的遗体推进火炉里,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冲过去想要把他拉回来,别人都有爸爸和妈妈,而我的人生里一直都只有一个爸爸,可是我从不觉得遗憾,不觉得孤单,因为他给了我双份甚至更多的爱。可是现在连他也不要我了,连他都离我而去了,独留我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美好与糟糕并存的世界。

过完头七,叔叔舅舅留了些钱给我后,又回各自的城市继续生活,和我一起在安城的亲戚只有二伯,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监护人。

二伯让我搬去和他们一家同住,我拒绝了,我想住在爸爸妈妈留给我的房子里,不愿意打扰任何人。二伯吞吞吐吐了半晌,最后终于说出实情:“昭昭,你家的房子……我卖了,你二伯母说就拿这钱作为你的教育基金,以后上大学用……”

我漠然地望着他,像是不认识爸爸生前最敬重的二哥、我的亲二伯:“什么时候的事?不需要经过我确认就能把房子卖了吗?”

“你之前心情不好,我就没和你说这些事。卖房子的事是你二伯母在张罗着……我不是拿过一份授权协议让你签嘛,你大概不记得了。”他说得很心虚。

我垂着头,遥远的记忆深处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只是那时候我还没从噩耗中清醒过来,只是行尸走肉一具。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早……”这么早就盘算起我仅有的东西,在我爸爸尸骨未寒的时候。

我没多说什么,乖顺地搬进了二伯家的储藏室——那是他们为我准备的新房间。

高三的分分秒秒都珍贵如金,可是我却没有时间可以专注地学习,我住进二伯家后,所有的家务都变成了我的分内事。堂弟不爱学习,常常把电视开得很大声,二伯母喜欢招呼朋友来家里打麻将,常常一打就是一整晚。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候一样想要在学业上得到肯定,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学业是我唯一的希望和骄傲。可是我的小聪明好像在爸爸去世的那天也一起死去了,我花了比以前更多的精力,却止不住逐渐下滑的成绩。

而高考,迫在眉睫。

骆轶航很担心我的状况,可是现在的我无法面对他,我不想我的不开心让他也不开心,我更怕我的衰运会传给骆轶航,害他和我一起走霉运。

骆轶航说:“昭昭,我们现在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你不应该把我划在你的世界之外,让我分担一些你的痛苦好吗?”

我跟他说“好”,可是所有的一切照旧,连脸上的冷漠都照旧。其实我不是对他冷漠,我是忘记了那些古灵精怪的表情,忘记怎么做回那个刁钻、任性、活泼、可爱的顾昭昭了。

每天放学铃一响,我就有一种厌恶得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冲动,我不想回二伯家,那儿不是我的家,那里没有我的爸爸和我温暖的床。可是我不回那里还能去哪儿呢?

我没得挑,也没有资格任性,因为我的城堡坍塌了,我已经不是公主了。